51 四十四章 挥展慧剑断情仇(1 / 1)
落别恨拿着一条布巾擦着头发,一边不忘斜目撇两眼太子的动静。朱祐樘无声地倚窗而坐,眼睛望着黑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时就该让那一百死士在周遭布防,我与付雪煜上去将澜逸那厮擒住,这便什么都解决了。你就偏不。”
朱祐樘仍是眼望窗外,“擒住他做什么?”
落别恨道:“所谓斩草除根,太子不懂吗?”
朱祐樘笑笑,“你一口一个太子的叫着,不烦吗?”
落别恨停住动作,双手就那样扶着布巾罩在头上僵了片刻,“毕竟物是人非,再不是当年,真计较起来,我这一日的言行已是犯上得过分,早够杀头的了。”
朱祐樘也不勉强,只笑问:“你这里可有好酒?”
落别恨冒雨出门,不多时便抱了一个暗褐色的酒坛子回来,拍开泥封,一股馨香扑鼻。他又找来两只碗,将酒倒入,一人拿起一碗,仰脖干了。
“今日你心慈手软放过了他们,他日必成大患。”落别恨又将酒倒满,端在手中。
朱祐樘挑眉,“遇事不应总往坏处想,容易郁郁成疾,死得快。”
落别恨苦笑着,“你这份天生的淡然模样倒是像极了母亲。”他望向暗黑的雨夜,“只是不知你的心里是否也如面上这般淡然平静。”
朱祐樘轻扬唇角,半眯着眼睛,状似慵懒地斜靠在椅背上,“世事无常,习惯就好。”
落别恨忽觉嘴里一阵苦涩,忙端起碗来大口喝酒。当日仓皇出逃,身带重伤,他无力顾及他,而后便一心一意地经营母亲所交代的事情,等他终于打理好一切,他已长成少年,他以为他不再需要他的保护,所以他选择默默注视。直至他设局引他来此,一路上的跟随,他见他于艰难境地起异兵,于一派淡然间杀伐决断,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欣慰之余亦是感叹,自己大概可以孤老在此山中了。哪知今夜此时,他貌似无状的一语,让自己心中疼痛难当,仿似由自己的心头生生撕扯下一块肉来。这些年来他都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这样的时候用这样的神色、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语。
习惯就好,这四个字包含了多少辛酸、无奈,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
窗外雨丝绵密,这一场淫雨一直下了两日犹未有停歇的样子。
鸾歌此时的面色比外面的天色更加阴沉。
眉妩失踪了。
鸾歌沉着脸,问朱祐樘,“眉妩是真的逃脱了还是被你换了地方羁押?”
他模凌两可地说:“不过是一个为情所苦的女子,你又何必对她不依不饶。”
她心头火起,偏过头去再不理他。她原还指望能从眉妩的口中探听一些澜逸的事情,哪知他竟说出这样不咸不淡的话。
两人僵持半晌,她终是忍不住,“眉妩身上疑点太多。”
他不以为意,“多得过澜逸吗?”
“你都知道了哪些?”她低声问。
他笑,“这要看,你愿意告诉我哪些。”
她犹豫着该如何跟他讲。其实她知道的并不比他多,所有的都只是她的猜测,而她尚不知澜逸一定要置太子于死地的真实原因。
她才要说话,却见姚敬德出现在不远处,躬身静立。他亦是看见了,遂快步走了过去。她也就只能将满腹的心事与疑虑咽了回去。
其后数日,她都未能再次见到他。即便是夜深之时,仍有人进出他的房中。落别恨出现过数次,每次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充满敌意与防卫,好像她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又过数日,落别恨忽然消失,就像他从未出现过,再无半点踪迹可寻,连他在尧山上的那个居所也消失了,只剩竹林、山泉证明了鸾歌曾经真的到过那个地方而并非是她的一个梦境。她展开她的人给她传递过来的字条,澜逸仍在桂,蛰伏不动。广西境内未见一个体貌特征与眉妩相像之人,这个眉妩也似消失于人间了。
再过两日,大队人马迅速的编整启程了。
汉阴王被留在广西督办监理筑堤事宜,鸾歌心知这是太子又一条计策,对汉阴王他已用了“金蝉脱壳、暗度陈仓、无中生有、假痴不癫”四计连环,又借了布政使的奏折将汉阴王陷于里外不是人的境地,让他无法对皇帝和万贵妃交代,进而更会导致万贵妃与其交恶,这借刀杀人更是用得漂亮,此时将汉阴王单独留在广西,是要以“欲擒故纵”累敌再用“釜底抽薪”攻敌,两计连环扣用?还是欲直接借万贵妃的刀杀了汉阴王这个人?又或者他规避危机的目的已达到,筹措银粮的事已由汉阴王顶缸,留着他的性命只恐日后坏事才故意将他单独留于桂而让独孤佛剑伺机除之?
她撩开马车上的布帘,探头眺望,终于寻到他的背影。他策马行在最前。回京之路已过了半程,他一直是打马在前从未在那架六乘马车上呆过。她现在乘坐的这架马车是去时汉阴王独乘的那架,也因此两人更加没有了独处的时机。
她蹙眉放下车帘。一路上他都在刻意回避与她单独相处,一路上他都让她似这般望着他的背影。
落别恨的话,他到底还是信了吗?
一种无力的倦怠之感骤然袭来,就像两年前在城郊的城隍庙中听到那些人低语之时同样的无力。唯一不同的是,当年被误会的那个人是他,而今,换做了她。
北方与南方的天气果然是天差地别,他们在路途中一直保持着疾行,临近京城之时也不过才行了二十日,但同是秋日,南方恰是舒爽宜人的气候,而北方却已秋风割面,枯叶翻飞。站在西郊,城隍庙破损的矮墙前,鸾歌仍能清晰记得两年前的情景。
“你确定是这里?”朱祐樘问。
鸾歌点点头。
朱祐樘道:“我会让人查察当年之事。给你一个交代。”
鸾歌看着那扇歪斜的庙门,“我也不是没查过,却什么都没查出来。那个地牢只怕也早就被人填平了。”
他似是没听到她的话,“若是查到了,我会差付雪煜去给你送信。”言罢,转身欲走。
鸾歌不明所以,“去给我送信?你这是何意?”
朱祐樘回眸道:“我未能言明吗?付雪煜会去你家给你送个信,或者去你指定的地点亦可。”
“我,我不是要和你一起回宫?”她莫名的心慌。
“你当日进宫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躲避追杀兼查明身世么,现今已知道那些杀手并非是长老们派出,不过是落别恨设的计,况且你的身世也已明了,还回去做什么?”他说这些话时,神色是那么淡漠,语气是那么舒缓,仿佛就是在谈论天气如何一般。
他的话在情在理,让她无从反驳,甚至连生气的理由都没有,可是她就是觉得被噎住了,胸间窒了一口气。
他复又举步。
“你等等。”见他只是顿住脚步却不回头,她不觉又咬起下唇。
她不语,他亦是不动。
到底还是她拗不下去,“师父的那个小院子,还是每月逢五,我等你。”
“若是有非见不可的事情,我会差付雪煜提前告知,届时再议吧。”
他稍显冰冷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让她的心也渐渐变凉。话,不需讲得太明,她与他皆是明白人。
只是,她却不要这个明白,宁可装作糊涂,宁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一个误会已让他们险些错失了彼此,她不要再建造另一个误会。所以,她问:“你说这些,究竟是何意?”
“若非必要,我不会再见你。自此后,你我各司其职各安天命,除却那一缕鲜血入药,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他用更加冷漠的语调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斩断,“从今日起,我放你自由,也放了我自己。”
她只觉得一瞬间手脚冰凉,双唇颤抖得不能自己,半晌方能颤声问:“为何如此?”
他默然半晌,背对着她微微低垂了头,“不为何,我厌烦了。”
他厌烦了。淡淡的四个字,却仿佛迎头击下的一记重拳,让她的脑中一片空茫。他,厌烦了!
抬眼见他已行出去了一段距离,她来不及流泪,顾不上心中泛起的疼痛,猛地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臂,“什么叫你厌烦了?你看着我,什么叫你厌烦了?”
他如何都不肯再看她一眼,“我以为,这一路行来,你早已明白。”用另一只手将她的手重重打落,“别再纠缠了,都各自留些脸面吧。”一语落下,他再未停留,缓步离去,他的脚步坚定、沉稳,每一步踏下都仿佛重重踏在她的心上。
昏暗的暮色,仿似一场戏剧的帷幕,低低垂落。她此刻方知,这一路,他不过是在与她做一场稍显拖长的告别。他凉薄的话语和渐行渐远的身影仿似在明白的昭示着,她与他之间的过往不过就是一曲撩人欢歌,如今曲终人散,他躬身谢幕,转身离去,洒脱得点尘不沾衣。于此时此刻,她才深切地体会到,两年前当她沉默离去时,面对着她的背影,他的心内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沉默竟也能锋利如刀刃,深深戳进心里,伤人欲死。
“鸾歌,你若是喜欢,我便这样一直陪着你。”他曾在春暖花开之时迎着高挂的艳阳说过这样一句,彼时他的笑颜比日光更加灿烂。
现时,他已不愿再对她多言一句,他漠然的神色比秋日的暮色更加萧索。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一直陪着另一个人。两个人无论曾厮守多久曾如何相知相爱,最后的结局也终将是别离。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她已在这暗无边际的黑夜中站立了很久,站得双腿由酸胀变为麻木,她的双眼仍然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神一片空洞。一个赶夜路的夜行人匆匆行来,冷不丁见到她如此面无表情的僵立在一座破败的城隍庙前,以为是撞见了索命的鬼魅,立时吓得高声惊叫,屁滚尿流地飞奔而去。
她望着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放声大笑,笑得滚滚泪落犹自不停,任由那凄厉笑声随着寒冷夜风飘散至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