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三十四章 心中自有张良计(1 / 1)
姚敬德行礼之后,抬眸便见太子举着一册书,悠闲地坐在书案之后。他怔了怔并未急着讲话,只缓缓垂下眼睑躬身候着。
朱祐樘抬手自书册内抽出了一个信封,赤红色信封。
“姚大人该当认得此物。”
姚敬德抬眼瞧了一下,躬身回道:“是,臣认得。”
朱祐樘问:“大人可否告知,其内里所述之详情?”
姚敬德垂眸道:“殿下赎罪,臣不知。”
朱祐樘将信封掷在了案上,端起茶碗,用碗盖撇开浮茶,抿了一口,抬眸看了他一眼,再将茶碗重又放回案上。
姚敬德垂手立着,不言不动。
半晌后,朱祐樘又端起了茶碗。待到一盏茶快喝完之时,他忽然开口说:“这窗外的蝉儿鸣声阵阵,呶呶不休,着实的让人心烦。”
姚敬德依旧垂手而立,却也接话道:“夏至而鸣本是蝉儿天性,若是殿下不喜闻之,待臣将窗子关了便是。”
朱祐樘点头道:“倒也是个办法,不过若关了门窗,这室内又变得闷热难耐了,那便如何是好?”
姚敬德笑道:“殿下,这世间哪里还真有两全之法?多是权其利弊,择利大弊小之法而为之。”
朱祐樘问:“那依姚大人所见,我是该关窗掩声还是闲听蝉鸣?”
姚敬德躬身回道:“依臣愚见,该当砍树。”
朱祐樘深深望了他一眼,“多谢大人坦言。”
姚敬德深行一礼,“臣,不敢当殿下一个谢字。”
朱祐樘笑道:“入夜时分却还硬拉着大人与我闲话多时,倒真是我无德了。大人自管去歇息吧。”
姚敬德躬身,道:“臣谢殿□□恤。臣斗胆再说一句,殿下若是砍树,当需砍那最大一棵。小树的根茎都是攀附着大树的。”
朱祐樘心中一惊,口中却道:“这庭院中的小树、大树倒也有几棵,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棵?”
姚敬德道:“臣也只是斗胆妄言,并无实证。若殿下真有砍树之意,还得详加查察,这院中究竟是哪棵小树与大树连着根?”他又颇有深意的一笑,“好在,树不多。” 言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转身离去了。
朱祐樘将那信封藏回书中,负手行到窗前,望着对面那间仍有光亮透出的厢房怔怔出神。就这般立了半个时辰,他才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出了门向那间厢房行去。
他并未料到鸾歌打开门看到他时,脸上竟浮出一丝喜色。怔了怔,他竟说出了一句废话,“还没睡?”
鸾歌侧身让路,口中回道:“天气太热,睡不着。”
此后,两人竟一直无话,对坐了半日,鸾歌才似猛然想起了什么,“殿下……”
朱祐樘枯等了半晌,竟是再无下文,便问:“想说什么?”
鸾歌支吾着,“想,想问殿下喝什么茶?”
朱祐樘哑然而笑,摇摇头,“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他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那封信,你猜对了。姚敬德并不知情。”
鸾歌微垂下头,“殿下暗中查探过了?”
朱祐樘道:“并非暗中,我找了他来问,他说不知。”
鸾歌抬起头,问:“殿下便信了?”
朱祐樘点点头,把适才自己与姚敬德的对话讲了一遍。鸾歌沉吟着,道:“那封信若是他所写或是他知晓其中内容便绝没有胆子说出‘砍树’这种话来。”
朱祐樘道:“正是如此。”
鸾歌歪着头笑笑,“却不知他是要殿下砍了哪棵树?”
朱祐樘也笑笑,“这也正是我猜不透的。我初时以为,他欲借我之手除去万通,如此,他便可借机上位,成为指挥使统领锦衣卫。不过,听了他最后那句,我倒有些疑惑了。”
鸾歌忽然问道:“朱色信封是每个锦衣卫都有资格使用的吗?”
朱祐樘摇摇头,“自然不是。掌理五个卫所的千户和两名同知与万通万指挥使,这八人才可以用此种方式向帝王传递密报。”
鸾歌起身去取了纸笔墨砚放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思量了片刻便落笔写了起来,边写边说道:“此行的二十名锦衣卫中只有姚敬德可以使用这朱色信封,若他所言是真,那么这封密信便另出他人之手。”她抬头看看太子,“随行的二十名锦衣卫可皆是他的亲信?”
朱祐樘道:“雪煜查过他们每一个。”
鸾歌点点头继续在纸上写着,“既如此,这二十名锦衣卫便不可能受他人指示而怀揣朱色信封伺机而动。那么,这朱色信封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朱祐樘苦笑道:“若是父皇直接授意,就另当别论了。”
鸾歌将笔放下,轻声说:“我记得,当日殿下曾有言,皇上不是寡情狠厉之人。”
朱祐樘道:“确实不是,否则我断活不到今日。”
鸾歌问:“今日,殿下还是如此确信吗?”
朱祐樘愣了半晌,眼神有些茫然地低声道:“我不知道。”
鸾歌想了想,再次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桂事多波澜,何苦再凿舟。
朱祐樘盯着这几个字思量了许久,“你是说,父皇根本无需如此……”
鸾歌道:“皇上若真有心取殿下的性命,自这广西的差事上随便寻个由头便可,想故意拿殿下个错处还是什么难事吗?届时,天下人又有哪个能说出半句质疑之词来?何必用那般低劣又有后患的手段?”
朱祐樘道:“那夜你指点了我一句,我也曾想过会否有人故弄玄虚,但,这朱色信封却不是任什么人都能拿到的。广西布政使虽也算是封疆大吏却也绝无可能被父皇许以此特权。因此,我才会决定在今夜试一试这姚敬德。”
鸾歌蹙着眉细细思量了半日,却也再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蹙着眉说:“总觉得这其中有一环卡住了,似乎明明就有个物件摆在那里,却怎么都看不真切。”她又将视线投到了那张纸上,口中叨念着:“若非皇上刻意安排,那么锦衣卫只有八人持有此信封,五个卫所俱是相隔千里之遥,姚同知不知情,剩下的就唯有——万通。”
见她在纸上写下“万通”二字,朱祐樘道:“万通算不得大树,况且,父皇对他并不信赖,不过是碍着万贵妃的面子才让他这位国舅爷坐在指挥使这个位子上罢了。就算这信真的是锦衣卫密报给父皇的,也绝不会经由万通这一环。”
鸾歌又写了三个字,问:“那此人算不算得上大树?”
朱祐樘望着那大大的“万贞儿”三个字缓缓点了点头,“算是算的,不过,那朱色信封却不会到得了她的手里。那,只能是秘呈给父皇的。”
鸾歌歪着头问:“通过谁秘呈?我在小的时候见过一次,是阿公接了的。”
朱祐樘眯了眯眼,“现在是梁芳。” 挑了挑眉,“你是说,梁芳在其中做了手脚?”
鸾歌歪头笑道:“我可是记着呢,大前年,梁芳因为搬空了皇上私库的银子,气得皇上说出日后自有人办他的话以后,他可就开始和万贵妃合起伙来对付殿下了,甚至比万贵妃都更想殿下死呢。这次这事啊,舍他其谁?”
“莫非是姚敬德在刚刚见到那信封时就已想通了个中关联,故而才说出了那番话来?”他冷冷一笑,“也未免聪明得过分了。”
鸾歌用笔端抵着下巴,凝眉细思了片刻,忽然撇嘴一笑,眼珠在眼眶中转啊转的,说:“这姚敬德当真是只老狐狸,我料他也只是猜到这事必有蹊跷,却也不知蹊跷在何处,便就讲出了一个‘大树’的说辞来。这话啊,可是怎么想怎么有,到时候不管殿下查出幕后指使之人是谁,这大树的称号都能安得上去。到时候,殿下还得值他个人情。”
朱祐樘哑然,“鸾歌啊,你可是快成精了!”
鸾歌歪头问:“成什么精?”
朱祐樘正色道:“能看透老狐狸的伎俩,自然是狐狸精。”
鸾歌被他说得一窒,嘟着嘴瞪他半晌才想起反唇相讥,“若说妾是狐狸精倒也名正言顺,当日染玉不是还说妾是红颜祸水么,殿下可要等着看我日后在紫禁城里如何兴风作浪祸害殿下的那些女人。”
朱祐樘饶有兴致地问:“祸害他们做什么?”
鸾歌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狐狸精不是都要迷惑男人的心吗,我自然要先迷住殿下,再把殿下身边的女人一一除了才堪堪担得起这个称谓啊。”
朱祐樘笑问:“我身边除了你还有谁吗?”
鸾歌一下子红了脸,垂头低语,“日后总会有的。”
朱祐樘却道:“被狐狸精迷住了的男人,眼里哪还会再看得见别的女人。”
这,算是表白?许诺?鸾歌回想两人刚刚的对话,心中竟没来由的别扭起来,“自古被情所困,为情所苦的妖精魔怪也不能算少了,还不都是因为听信了男人的话就深深坠进了情网,以为是得了个一心人。可是啊,到头来呢,也没见哪个男人做到了。”还有一句话被她咽进了心里——皇上对万贵妃的情意不可说不深不厚,可是也没见他为了她少纳一个妃子。
朱祐樘不以为忤,只是淡然道:“我做给你看便是。”
鸾歌有些哭笑不得,也不欲再与他争论,便岔开话道:“说着说着怎么就离题千里了,我们虽猜测是梁芳所为,但这边写信的又是何人呢?”
朱祐樘却说:“如此一步一步梳理下来,我已猜到是谁了。”他笃定地笑着,“当真是要记你一功,若非你刻意提醒,我怕是真要将这事按到父皇的头上了。就如你说的,可不就是有个物件一直摆在那里吗。”
鸾歌问:“殿下所言,鸾歌倒有些听不明白了。”
朱祐樘道:“我原还不确定是他,只是有些怀疑罢了,如今将前前后后细细想了一遍,虽仍是有几处环节未能全然明了,但也所差不多了。”
鸾歌问:“殿下打算如何?”
朱祐樘笑笑,“我本见他再未生事还想饶了他,却怎奈人家锣鼓家伙点都已打起来了,我不陪他过个一两招倒显得辜负了人家这么精心的策划了。隔两日,我请你看戏去。”
鸾歌转头去望窗外的夜色,轻轻说了句,“此时,还是小心为上,能先动手就先动手吧。”
朱祐樘笑着调侃道:“鸾歌啊,你每每如适才那般轻声提醒我之时,我都忍不住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是在替我担心呢。”
鸾歌这次倒是没有否认,只微微垂下头,“不该担心吗?你惯爱铤而走险。”
朱祐樘听了此话,顿觉心中涌起一阵甜意。她承认了,他却有些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