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二十七章 两厢沉吟两厢情(1 / 1)
被高挂的日头灼烤着的官道上有三匹快马奔驰而行,马上的三人虽都汗流浃背却仍是迎着当空烈日疾驰不停,一马当先的朱祐樘眼圈微显青黑,身上的月白色长衫沾染着一层薄尘,踏在马镫上的同色锦靴更已微微泛着灰,可见他已如此策马疾行了不少的时候。
紧随其后的鸾歌紧抿着唇,面色潮红,也不知是被毒辣的日头晒伤了还是长途奔袭所致。付雪煜望了望前面的太子又望了望身侧的鸾歌,一咬牙,猛一挥鞭使力抽在了自己坐骑的身上,马儿吃痛,一打响鼻疾行向前。
奔至太子身侧,付雪煜微微收紧缰绳,与他比肩而行,侧头道:“殿下,时已过午,正是日头最烈之时,不如稍事休息再向前行吧。”
朱祐樘不答话,甚而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付雪煜舔舔有些干裂的下唇,又道:“宫主毕竟是个女子,能勉力跟上我们已属不易,我见她状似有不适,若真中暑了却是不妙。”
朱祐樘仍是不言不语却缓缓收紧了缰绳,待坐骑停下才回头望向也已在他身后停下的鸾歌。见她双颊泛红,鼻尖额角布满细密汗珠,虽胸前急剧起伏却仍是倔强地抿紧唇。他心中一软,道:“雪煜说累了要歇歇,我见前方有一片阴凉,我们便去那边避一避烈阳吧。”
三人行至那片树荫密集之处,付雪煜跃下马,就近找了一棵大树倚靠着坐下,急不可待地拿出水囊,拔掉盖子便猛灌了起来,不想喝得太急竟呛着了,一口水未及咽下便又自鼻腔和口中喷出,害他连声咳嗽,难受不已。
鸾歌见他咳得满面通红,笑骂道:“又没有人抢你的,竟急成这样,若是宝姑娘在,定要骂你这般猴急,像是八辈子没喝过水似的。”
付雪煜虽是被呛得眼泪都快咳出来了,却仍是嘴上不肯吃亏,直着脖子争辩道:“她现在才舍不得骂我咧。”
鸾歌忽地睁大眼睛,眨了眨,又转了转眼珠,最后却眯着眼睛笑了,笑得颇有深意。
付雪煜又大声咳了起来,脸上的红色更重了,竟蔓延到了脖子根。
鸾歌笑着回身找水囊,却看见太子正半蹲着,双手鞠了一捧清水在喂她的那匹白马。她一时忘了言语,愣在当地。
付雪煜此时也咳够了,抬头看到这一幕,也愣了片刻,口中喃喃叫了一声,“殿下……”
朱祐樘头也不回,道:“咳嗽够了就过来喂马。他们虽是畜生却也是要吃要喝的,我们又要指着它们代步,更应好生对待。”
付雪煜慢吞吞地蹭着树站起身,仿佛全身的筋骨都折断了一般。他愁眉苦脸地靠着树叹息了一声,心知没人会怜惜他了,只得一步三晃荡地走过去。
喂过马后,三人各自喝了些水。虽是自早上至现在已过了午均是水米未沾,却都无半点胃口,没人去动那些随身带着的干粮。
付雪煜平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头昏昏欲睡。鸾歌倚坐在树下也闭了双眼,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只有朱祐樘双眉紧锁,注视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官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鸾歌缓缓睁开眼,身子仍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未动,两只眼睛却悄悄望向他,望向他紧锁的眉心。
他们已行了五天了,他对她一如既往,温言软语。她却知道他一直在她望不到他的地方愁眉不展,夜不安眠。她望不到他的地方,真的望不到吗?鸾歌无声地一笑,只是他以为。就如现在,他也定是以为她疲累以极地睡熟了才敢如此毫无顾忌地在她身侧皱紧了眉。
自从在杭州城外与染玉分手后,他们便带着一百二十万两银票奔驰在去往广西的官道上,从踏上官道起,他便时常这样紧蹙双眉,甚至可说得上是神情郁郁。她却不知他是为了何事如此?她曾经猜测是因为染玉,毕竟那日分别之时,染玉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好生心疼。口中还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此一别又不知要到何日才可再见一面;殿下这个狠心人做得出这样的狠心事却让他情何以堪,受尽相思之苦;又说他是因有了她这个新人才刻意寻个理由将他这旧人扔到千里之遥,云云。只是她随即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她记得他当时还与染玉笑闹着说,哪里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有了付雪煜这个新人才要将染玉抛弃的。她还记得付雪煜听闻他的话后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和欲哭无泪的表情把大家都逗得笑岔了气。
不会是为了染玉,他们本就是相互逗闹的。那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万贵妃的诡计而苦恼?还是因为皇帝对万贵妃的默许而心生悲戚?又或者是因为他们所筹的银两还是不够赈灾之用?
左思右想皆不是,鸾歌不禁心中起急,也蹙起眉来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朱祐樘听得身侧有动静,转过头来,却已是眉宇舒展,浅笑着问道:“睡醒了?”
她望着他眉间那一道淡淡折痕,心中忽而一酸,就觉得似是有泪涌上眼眶,不自主地向下撇了撇唇角,又怕真的留出泪来,慌忙垂下头将脸侧转开。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有一丝焦急,“可是不舒服?是哪里难受吗?”
她连忙摇头,稳了稳心神才又抬头,道:“没有不舒服,只是刚刚做了个梦,一时还懵着没回神。”
他这才展颜一笑,却仍是不放心地抬手覆上她的前额,见她果真无事,才笑道:“被你说谎说的,都不太敢信你的话。”
她扁扁嘴,腹诽道:你是不说谎,却一直是能瞒则瞒。
他的手由她的额头向下,绕过眉眼轻抚在她仍旧泛着红的脸颊上,细细摩挲着,问:“疼吗?”
确实有些疼,她向后缩了缩头,口中却道:“不疼啊,只是被殿下弄得有些痒。”
他笑着收回手,歉然道:“一路疾驰不停,害你受累不说还被暴晒成这般模样,实在是对不住。”
她摸着脸仰头笑问:“这模样丑么?”
他淡笑着摇头,“哪里会丑,倒是可爱得紧。”
她笑道:“既然不丑又可爱了许多,殿下又对不住我什么了?”
他笑着捏捏她小巧的下巴,却忽而转头向不远处躺着的付雪煜扬声道:“竖着耳朵偷听不累么,怎不干脆些睁开眼睛看?”
付雪煜纹丝不动,胸口轻微起伏着,似是睡得很沉。
鸾歌口中道:“殿下,他不是睡得正熟吗?倒是殿下多心了。”却又对着朱祐樘眨眨眼睛,指了指一旁拴着的那三匹马。朱祐樘似懂非懂地随她站起身。她将付雪煜所骑那匹枣红马的缰绳拴在了自己那匹白马的鞍侧,跃身上马。朱祐樘了然一笑,也上了马,二人纵马跃上官道。
两人三骑向西南方疾驰而去。
不多时,付雪煜的身影出现在了官道上,他一边施展轻功向前疾奔一边挥手喊道:“等等我,等等我啊,殿……,宫……,两位公子,等等我……”
奈何他再怎样挥手高喊,再如何竭尽所能地飞纵,却仍难以追上前面的两人三骑,那两人见他追得急时便也催马疾奔,他体力不支脚步慢下来时,他们便收紧缰绳也令马儿慢行,总是与他隔着那不远不近的数丈距离。
此时,他的声音已有些沙哑了,脚步也没有初时那么轻快有力了。前面三匹马踏出的尘土全覆在了他的头脸和衣服上,他不住向外吐着飘进口中的沙土,心中后悔不迭,宫主真是不能惹,绝对不能惹,宫主和太子这两人在一起时就更不能惹,打死都不能惹。可是,他竟惹到了,而且是这两人都被他惹到了。他脚下不停,抬手抹了把脸,甩出一串汗水,顿觉欲哭无泪。
一轮浑圆的落日染得天边的云朵似一匹匹彩锦,鸾歌一时来了兴致,随口吟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朱祐樘轻声道:“你忘了后面半句。”
鸾歌轻声笑道:“人在何处?呵呵,不就在我们身后么。”
朱祐樘却不笑,只道:“此人非彼人。”
鸾歌一怔,问道:“殿下何意?”
朱祐樘似是全没了刚刚的兴致,停下马来,举目望着似近在咫尺的落霞,神色凝重地道:“人在何处?”
鸾歌听闻他口中之言却不解其意,又见他神情突变,轻唤道:“殿下……?”
朱祐樘侧首,见鸾歌面露担忧之色,便笑了笑道:“无事。我只是心中有些事还未能想得明白。”
鸾歌道:“殿下这几日皆是愁眉紧锁,食不下咽、夜不安眠,便是为此吗?”
朱祐樘讶异地看着她,半晌才笑了一下,自嘲道:“我还道自己将心思隐藏得极好,却不想竟一早被你察觉了,真是弄巧成拙反倒累你担心了。”
鸾歌柔声道:“殿下心中究竟所思为何,可否讲出来,看鸾歌能否为殿下解忧。”
朱祐樘轻笑道:“也罢。就说出来让你听听我这是不是杞人忧天。” 沉吟片刻,他才缓缓道:“鸾歌,这一路上我们所行走的都是官道也碰到了许多人,可是,独有一种人,我们却从未遇到过。”
鸾歌问:“殿下所指的是……?”
他道:“逃难的人。”他又蹙起了眉,语音沉沉,“这一路之上,我们从未遇到过流民。现在已近广西境,却仍是一个流民都没有。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被问得一窒,这才想起确如太子所言,只是她从未留意过。她试探问道:“朝廷应是拨款了吧?”
他点头道:“拨了,银二十万两,粮十万石。”
她不大懂得这些,但也知这个数目对于诺大个州府是不够的。既然不够,那就必会有为了活命而逃荒出来的灾民。她还记得三年前,黄河泛滥,连京城里都聚集了大批逃难的流民。如今,离水患初发之时已是过了一月有余,却沿途不见半个灾民,不是广西布政使司治理有力,便是,便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中不禁又惊又疑,却又不欲他更为忧心,便出言安慰道:“殿下也莫要过于忧心了,兴许广西布政使是个得力的,治理有方能使民众度此难关呢。”
他笑笑,“不必费心安慰我,广西的官员是个什么样儿,我自是清楚的。”他垂眸半晌,忽轻声唤她:“鸾歌,我一直在害怕。”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却仍旧垂眸低语道:“我怕一踏入广西境,便是一片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