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二十八章 胭脂无色枯骨寒(1 / 1)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付雪煜匍匐在地的前一刻想到的便是这一句了,他觉得自己可谓是个真真正正的断肠人,跑断肠的人。
见他如此不管不顾地趴伏在地,两人不禁莞尔。鸾歌借机将话题引开,笑骂道:“真是越来越不长进,只是这点路便把你累得快咽气似的,还敢趴在地上给我丢人。”
付雪煜再不敢装作没听到,只得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大口喘着粗气,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太子。朱祐樘将水囊扔了过去。他赶忙接住,坐在地上举着水囊一口气喝了大半,才仿佛缓过气来。
鸾歌道:“还不上马,天黑前我们还要赶到前面市镇投宿呢。”
付雪煜恍若未闻,双眼发直地坐在地上。鸾歌才要发作便见他缓缓扬手指着正东方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竟见一片黑蒙蒙的东西低低盘旋在半空,它们的下方有两团灰黑色的物件,似是还在轻微的向前蠕动。
付雪煜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拍拍身上的尘土道:“我去看看。”
只见他几个起落便到了那片地方,却在最后一次落地之时一个趔趄险些坐到地上,怔怔立了半晌才缓缓转身,疾步如飞地奔回来,却比去时更为迅疾。待到近前,鸾歌才看清他那张已被烈阳灼烤成浅棕肤色的脸上此刻竟是惨白一片。正待出口相询,付雪煜却并不理她反而直直地望着太子,欲言又止。
朱祐樘已知事有蹊跷,对着付雪煜招招手。付雪煜凑上前去,贴着他的耳朵低语。鸾歌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却见太子的面色也渐渐泛白且神色惊诧不已。
朱祐樘沉吟半晌,转而对鸾歌言道:“你暂且在路旁等候片刻,我随他过去看看。”
鸾歌疑惑地问道:“殿下,那是……?”
朱祐樘道:“倒也没什么,我们去去就回。你却万万不可过去。”
鸾歌心中更是疑惑,才想再问却被付雪煜身后的情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雪煜小心!”
付雪煜转身的同时斜着跃开了数尺,朱祐樘也拨转马头望去,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在付雪煜刚刚站立的位置上正跪着一个人,擀毡打结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的面目,身上的衣服已肮脏破旧的分辨不出颜色和式样,□□在外的一截手臂上血茄和泥污交错着,这人就用露在外面的手臂支撑着身体跪在那里,抖如筛糠。
鸾歌惊得半张着口,半晌才能出声,“刚刚,刚刚,他扑过来,很快。”
朱祐樘见她已话不成句,便催马上前,用身体挡在了她前面,将她与那人隔开。付雪煜此时倒还算镇定,开口道:“就是这人。”他虽已尽力稳住心神,但声音里仍有一丝颤抖,刚刚他亲眼所见的一幕到此刻还令他心有余悸,胃中更是翻江倒海,他一直强自压制着才没有呕出来。
朱祐樘由马上细细观望,见那人一直垂头跪伏在地,浑身兀自抖个不停却仍勉力撑着不倒下。他放轻了声音问道:“你,这般跪伏在地,可是有事相求?”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口中已有呜咽之声。
他又问:“你,不能讲话?”
那人身子一震,抖得更厉害了,却断断续续地自口中迸出了几个支离破碎的字,“求、求、救、逃、难……”
朱祐樘挑了挑眉。虽只几个字,但那人细弱的嗓音已明白的告诉了他,眼前跪着的人竟是个女子!
显然,鸾歌也听了出来,自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袖,轻声道:“是个女子呢。”他回首,见她面色已恢复了红润才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又将头转回,望向付雪煜,两人迅速地交换着眼神。
鸾歌悄然下马,手中提着水囊和一小袋干粮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女子。待朱祐樘与付雪煜发现时,她已然靠得极进了,付雪煜忙跃过去拦在了他们之间,急道:“宫……,小心有诈。”
鸾歌悄悄抬了抬袖子,露出了她随身所携着的那柄“冰魄”短刃的刀尖,又朝着他摇了摇头。付雪煜这才退开却仍是不放心地紧贴在她的身侧。
距那女子还有几步之遥,二人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臭气,似是什么东西极度腐烂后的那种味道。鸾歌强忍着不适,将手中的水囊递出,轻声道:“姑娘,水。”
那女子颤抖的身体又是一震,鸾歌还以为自己吓倒了她,却冷不防那女子猛地抬头看过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黝黑的眸子一片死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赤红,眼眶周围却是乌青的。鸾歌的手一抖,水囊掉落在地,那女子竟一下扑过来,快得毫无征兆。付雪煜已经举起手掌作势欲劈下,却见她只是伏在地上,用双手死死抓住水囊,身体仍在剧烈地抖着。
鸾歌抿抿唇,又轻声道:“你别急,先喝些水,我这里还有干粮。”她轻轻将那一袋干粮放下,退后两步,立在那里静静望她。
那女子又伸手将干粮拢进怀中,用颤抖的手伸进袋子里去拿干粮,那只抖得不听使唤的手反复了数次才伸进袋子里去。黑乎乎的手掏出饭团就往嘴里塞,也顾不上咀嚼便急急地往下吞,吞了几口后便被噎得喘不上气来,才一边以手捶胸一边打开水囊猛喝几口。
从始至终,朱祐樘只是看着,一言不发。直到她吃饱喝足,也已不再抖得那般不成样子之时,他才走上前,蹲在她的面前轻声问:“姑娘可是从广西逃难出来的?”
那女子的身子又是一震,而后竟手脚并用地向后逃去。朱祐樘长身而起,一展身形便跃到前面截断了她的去路。那女子竟抱头高声尖叫起来,其状似狂。他望着她轻声一叹,复又蹲下,双手伸出轻轻握住了她那两截□□在外的小臂。
尖叫戛然而止,她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朝着她微笑的俊秀少年,失了声。他的笑颜明媚温暖,黝黑的眸子温柔地与她对望,带给她一份安定的力量。他淡粉的薄唇轻轻开合,语音柔缓地说着,“莫怕,我们是好人。”
她信了,她信了他的话。只因为他能在这样的情境下轻轻握着她的手,温暖地对着她微笑,面上没有丝毫的厌弃之色。
他见她安静下来,便握着她的双手,又试探着问:“你叫什么?”
她干裂的唇开合数次才艰涩地挤出两个字,“眉、妩。”
他赞道:“眉妩,真是好名字。你家里有读书人?”
她点点头,“我爹。秀才。”
他又问:“你爹娘和你一起逃出来了?刚刚我的同伴和我说,你并非独自一人。”
她忽又慌乱起来,手脚挣扎着欲站起,口中含糊不清地叫嚷着,“娘,娘,我的娘……”
他按住她,问:“你娘怎么了?”
她跌坐在地,垂头半晌,用平板的声音说出两个字,“死了。”
他缓缓在她的身侧与她并肩坐了,仍是紧紧抓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你一直将她的尸身带在身边?”
她木然点头,“我要、带着娘。不害怕。”
他说:“现在有了我们,你还会怕吗?”
她半晌不语,却渐渐使力抓紧了他的手。
他轻声道:“让你娘入土为安吧。”
她依旧木然不语,却在沉默了半日后缓缓站起,拖着他的手向她来的方向行去,那里仍旧有一团黑蒙蒙的东西。
鸾歌举步欲赶上去,却被付雪煜拦下,“宫主,别过去。”
鸾歌已隐隐猜到,深深吸了口气,道:“是尸身?”
付雪煜苦着脸道:“已腐烂得不成样子,恶臭难当且尸身内外已被蛆虫啃咬,周遭都围着驱之不散的蝇蚁……”还未待他讲完,鸾歌便叱道:“那你还让他跟着过去!”
付雪煜被喝骂得一愣,旋即醒悟,忙疾走几步赶上前去。
鸾歌站在远处遥望着三人在地上挖出一处浅坑,将尸体放入掩埋。又见太子用付雪煜的剑劈了一颗小树,削出一块长方的木块,以剑作笔刻画了半晌,想是在刻写碑铭。
见他们三人缓缓行了回来,她才自行李中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捧在手中,迎着他们走过去。“姑娘换身清爽的衣衫吧。”她将衣物双手奉上。眉妩却不接,双手仍是紧紧攀着太子的胳膊。
朱祐樘柔声道:“还是先换了衣服吧,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眉妩抬起头,“等我。”
他笑着应声点头,她才肯放开手去接衣服,又一步三回头地走进路边的草丛。他一直面带微笑地望着她,目光不曾有片刻偏离。
鸾歌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用水洇湿了递过去,问道:“殿下打算带着她一起走?”
朱祐樘接过丝帕摸净手,道:“自然。”
鸾歌迟疑地问道:“我们的身份,该如何……?”
朱祐樘笑道:“她现在应是顾及不到我们的身份吧。”
鸾歌遥望着眉妩走进去的那片草丛,轻声提醒,“殿下不觉得此人此事出现在此地此时,太过诡异了吗?”
朱祐樘也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若她真是历尽劫难才得以逃出的难民,机缘巧合之下遇到我们也算是她的造化。可若是果然如你所担心的那般,那她也必定是做足了功课而来,既然敢说是由广西逃出来的,想必她对于那里的情况也是了解的,多少都能让我对那里的状况明白一二。”他又莞尔,“毕竟,我身边有个将骗人神功修炼得炉火纯青的‘谎言门’掌门人,日/日相处下来,我也是耳濡目染深受教化,旁人的那些小伎俩还真是不够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