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入局(2)(1 / 1)
茶歇伊始,黎纪葳便如叶流影料想那般忙于应付。他是“走走过场”的态度没错,可旁人未必如此。头一个迎上的便是杜圣曦的表兄、杜老爷子的首席助理,想来全拜老董事长黎仲龄同杜家日渐热络的交情所赐,一见着黎纪葳露面,便迫不及待地抓着他谈股论金。他起了头,又有其他几人络绎上前,三言两语间便将叶流影隔到一旁。
她百无聊赖,隔着重重人影,隐约见江引墨亦周旋于一干人中,必是忙得脱不开身。好在她一向习惯了两人间的公私分明,既然自己出的是公差,也没想过有什么必要同他照面让他分心。现在连老板都生不见人,她反而来之安之,一面盘算着散场时是否能搭黎总的车回去,一面取了杯不含酒精的热饮料,在会场里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啜饮。
“叶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引墨呢?我正找他。”
叶流影抬起头,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让她原本平淡无奇的心绪顿时好了起来。尚未及分辨司慎的神色是喜是忧,手里的果汁已被人轻轻取走。
“跟我来。”乍然而生的惊喜表情还未遍及整张光彩照人的清颜,她的手已被江引墨牢牢拖住,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他带着朝前走。
觉察到周身的目光越来越密集,叶流影不自觉地挣了挣,却被他攥得更紧。惊疑之余,她的步伐有些失控,神志倒比平时更清明几分,知道此时的众目睽睽之下,不管她开口问什么说什么都难免不合时宜。
会场不过一二十米宽,却像是怎么走也到不了尽头。他就这么带着她,在周围渐趋零落的喁喁细语和欲行又止的寒暄碰杯中,步履稳健地穿过衣香鬓影,穿过华服翩跹,亦带走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叶流影才刚站定,江引墨已经开口,说话的对象不是她,而是眼前几位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爷爷,二叔,小姑姑,这是流影。”
叶流影来不及细想,忙定下心神,恭敬又不失大方地向几位长辈打招呼:“江老先生,江先生,江小姐。”
健旺矍铄的江铎含笑而应;风采绰约的江汐默然不语;江深则未料自己随口而说的话在侄儿那里立竿见影有了反应,率先朝叶流影点点头,对江引墨道:“刘小姐——”
“叶小姐。”江引墨纠正。
江深改口:“敢问叶小姐在什么地方高就?”
“不敢当。我在LM做事。”
江深略微一顿,又随口问:“不知叶小姐家里做哪一行?”
叶流影尚不及开口,江引墨已先一步替她作答:“流影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搞科研工作。”
江深笑意渐深,“叶小姐清丽绝俗貌美如花。我们引墨好福气,女朋友一个……”
任凭江引墨再敏锐也不会预见他要说“女朋友一个赛一个漂亮”,只是依照自己的预设打断他:“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
他的语气如常平静,叶流影却像是被那三个字生生定在原地,连抬头送出目光里的惊讶都忘了,也就没有机会看到江深眼里欣悦光芒的微闪,更不会察觉到江汐脸上的得体笑容在周遭微滞一瞬的空气中敛去大半。
她如堕五里雾中。江引墨从未同她提及婚姻大事,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带她见他的家人?以他的个性和行事作风来看,不像是随口开开玩笑那么简单,但倘若他是认真的,自己又怎会半点不知情?
“果然有眼光。美得不逊于你母亲。”江铎朝着引墨笑得慈祥,神色中不见一丝一毫意外。瞥见叶流影不动声色抽回被引墨握住的手,似乎是有些不自在,他便轻咳一声,顺手在背后扯扯江汐的礼服,示意她先开口。
若有所思的江汐看着叶流影的领口,极为得体地笑了笑,“H家今年的新款?叶小姐能买到它,怕是眼光和运气得兼而有之才办得到吧!”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毫无来由,倒成功地凝住了宽松和煦的气氛,就连江深的目光也不禁落在那条藕荷色丝巾上。
叶流影微微蹙眉,想作出个笑容却觉得比先前更难了几分,不防江引墨淡声道:“小姑姑,我权当这话是在称赞我的品位。”
江深看了看叶流影平淡无奇的装束,略嫌僵硬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不少,笑道:“好了江汐,不就是一条限量款的丝巾么,回头我买给你。”
江汐被这叔侄二人无意中的联手气得直瞪眼,一旁的江铎看了哈哈大笑。又向垂头不语的叶流影和蔼地笑道:“小叶姑娘?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老先生这么问,她不好不回答,也不能照实直言,更不想纠缠于之前的话题,看着眼前的三人脑中灵光一闪,遂笑说:“抱歉,我走神了,只是想起了一幅‘岁寒三友’图。”
江铎忽然来了兴致,“小丫头是说赵孟坚的画?”转而又对江引墨道,“有没有带她见过你父亲?现在的年轻人,对老古董有兴趣的可不多了。”
江引墨含笑看她,眼里颇有几分期许。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叶流影看也不看他一眼,仍不温不火笑着向江铎解释,“只是您和两位江副总站在一起,让我想到当年诗人泰戈尔来中国时的情景。”
国人皆知,上世纪初,印度诗人泰戈尔抵京,徐志摩林徽音随侍在侧,如诗如画的一幕引得各方以“岁寒三友”作喻,至今仍是国学界的美谈。
江深的心情似乎比前一刻更好,对叶流影把他比作徐诗人并无异议,甚至还在引墨耳边低声调侃:“你这位叶小姐,还真有些意思。”
许是对林才女不感冒,江汐倒显得不怎么领情,望着叶流影笑得清冷,“以前我念书时也迷过一阵徐志摩。看来二十多岁的女孩子都有这样的通病。”
“恰恰相反。”叶流影笑着正名,“比起徐志摩,我更迷他的情敌。”
话音刚落,江铎已笑出声来。
“放开我。”若非被江引墨拽到休息室里间,叶流影不敢保证自己的气恼交加不会引来旁人驻足。
现在想来,她还真是傻,傻到以有限的智商根本无法料到他早有预谋。这样的场合,黎总从不带夏小姐之外的女士出席,今天偏偏属意于八竿子打不着的项目部小职员;就连司慎当时的疑惑神情也是知情之下才会有的反应,只有自己,十足被蒙在鼓里。
方才在江铎跟前,江引墨已察觉她的不快,对此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没有料到的是,眼前的她和几分钟前应对自如的流影判若两人。
瞥见服务生从外间朝里张望的身影,他长臂一抬,墨蓝的丝绒布帘“唰”一下被拉得严严实实,隔出一方四五平米的小间。叶流影不无戒备,冷声问:“你想干什么?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自然到无懈可击,现在又是要遮谁的耳目?”
“讲完没有?”江引墨一把制住她已探上帘子的手,“要不要听我说?”
见他一副有备而来的静穆神情,叶流影气极反笑,“是我没有领会你的意图,配合得不够默契?”
江引墨不答,亦未松手,只定睛看她。
“那是我对你的长辈不够恭敬?”
江铎江深还未可知,江汐对她的态度显然远不如平时待盛珏那般,她能像先前那样应对已属不易。
“还是我有什么措辞不当举止失仪丢了江公子的脸面?”
江引墨一怔,这才确认她这次发作不像以往闹闹小意气那么简单。
这一回,她不容他再出言,自行接口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趁她调整气息的间隙,江引墨好不容易见缝插针开口,“我承认,今天的事——是我不对。”
对他的道歉充耳不闻,叶流影甩开他的手,“我还有事,先走了。既然你同黎总那么熟,麻烦你跟他说一声。”
他略微一滞,随即侧跨出一小步挡住她的去路,“上哪儿去?”
她不闪不避抬起头,忽然缓了脸色巧笑道:“好像我还没答应做你的未婚妻,你又何必急于要行使未婚夫的权力?”
“莫流影,”他的好脾气似乎终到极限,眸中寒气渐升,“你最好不要再跟我耍这些不着边际的小聪明。”
她即时反嗤:“论起聪明,又有几个人及得上你江公子?我真的——一点都不懂你……”
心头莫名一颤,江引墨脸色倏沉,猝地扣住她的双腕将她抵在墙上,不意远远朝此飘来一声强抑情绪的“你放手”,却显然不是叶流影的声音,足见有人朝此处而来,而眼下他们想要离开已来不及。情急之余他顾不得仔细考虑,迅疾改了主意朝着叶流影俯下头去,覆唇堵回她的惊呼。
即便隔着厚重的地毯,凌乱步声仍一下一下撞进耳膜,越近便越清晰。本就羞怒不已的叶流影更添了几分慌乱,却苦于被他的软硬兼施制得动弹不得,更出不了声。意识到来人的脚步已近在咫尺,要想这样的窘境不被发现,按兵不动才是上策,想到这里,她不得不横下心放弃微不足道的挣扎,只轻轻踢了他一脚,算是抗议和意会兼而有之。
下一秒,她便被他扣住腰轻揽入怀,同时听他耳语道:“别出声。他们不会进来。”
她心里有气,果然闷在他怀里一声不出,不料休息室外间的大门被“啪”地合上,交替在室内响起的声音被双方竭力压低,依旧清晰可闻,更何况听在耳里是如此熟悉……
“你放手!外面那么多宾客等着我去招呼。”
“为什么我的订婚仪式,最上心的反倒是你?”
“既然你还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有任何莫名其妙的行为。”
“岂止是我莫名其妙?难道这场订婚还不够莫名其妙?若早知引墨跟盛家并无瓜葛,我又何须同杜家……现在,只要你一句话,仪式可以马上取消。”
“……”
“看着我——说话。”
“……我只想恭祝你和杜小姐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看来,你是巴不得我早一天结婚早一天离开家……是啊,我早该想到,引墨的事你也一开始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信不信由你。我只能说,我的意外一点不比你少。”
“在他眼里,你跟大嫂没什么分别。他的终身大事你怎会不知?”
“……求求你,不要跟我提大嫂……是我害了她,这一辈子我都没有办法……”
“忘了吧,这么多年了……那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更不是你的错……”
“……”
“从来没有人怪过你。忘了这一切……”
“……”
“统统忘掉。跟我走!”
“……如果……如果我答应你,是不是你就会放弃这里的一切,把IS还给引墨?”
“……说一千道一万,你的心里终究只有……”
“别说了!我不想听……我只求你收手吧。两败俱伤对你对江家又有什么好处呢?”
“江家?江家困了你那么久,还嫌不够吗?”
“江家待我不薄,更何况……我不能对不起它,对不起爸爸……”
“所以你为了它,即便与我作对也再所不惜?”
“……”
“好吧。我再说一次,要么是一个完完整整的IS,要么是一个死心塌地的你。我不是没有给过你们机会,这个选择至今依然有效。”
“不可能的,二哥……”
“别叫我,我不是你二哥!”
“……二哥,你骗得了别人,难道也骗得了自己?你扪心自问,要的究竟是我,还是我手里的东西?”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对我的判断?一而再再而三被你拒绝,恐怕只能是我咎由自取了?”
“这样的拒绝哪一次不是给了你师出有名的借口?”
“你——好,就冲你这句话,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
……
直至两人相隔数分钟之久的脚步声陆续远去,隔间里,江引墨才放开叶流影。
“我送你回去。”
她本就思绪烦乱,这番语焉不详的壁角又听得心生乱麻纠成一团,浑浑噩噩找不出个头绪,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求速速离了这是非之地。所以她也无心再与他多作纠缠,轻易被他拖出休息室,不意在出门时,堪堪撞上从走道经过的盛珏。
盛珏挽了挽垂坠的披肩,并不避忌在场的其他人,只望着江引墨,朗声问:“我该恭喜你如愿以偿,还是该说你自掘坟墓?”
“盛珏,”他又恢复了与平日无异的沉然,“我相信你父亲的眼光和判断。”
眼风掠过自始静默的叶流影,盛珏忽然换了语气,“你以为有了她就多了块筹码,胜券在握了?事情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江引墨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随即淡声道:“谢谢你的提醒。”
“你——”
盛珏只说得一个字,余下的话还未出口便被一旁缄口已久的叶流影原路打回,“抱歉,二位慢聊。恕不奉陪。”话落同时,在袖管里用力将手腕一挣。
江引墨的注意力尚在别处,略有分神间,她已再度从他的钳制中挣脱。他下意识朝前跨出一步的同时反手一握,深灰色的衣袂堪堪从指间滑过,只是那短暂的一瞬,她已疾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