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拥抱(1 / 1)
好象又回到了草原,白云苍狗,蓝天空旷而高远,雄鹰在牧羊女的歌声里盘旋。
叼着甜甜的草根,我舒服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远处传来马儿的嘶鸣……九宵,你又跑哪去淘气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片大片的浓绿色猝不及防地撞进来。
原来……我还活着。
“还动?嫌自己伤得不重?”他手臂用力,粗鲁地将我往背上推高了些,“忍着吧,等回到营地找巫医看看。”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堵得异常难受,“你不是走了么?”
他的声音蓄满了怒气,“老子担心你不行么?带了百十号人就敢跑到鬼方的地盘里撒野!死丫头你真以为自己是武神下凡啊?鬼方人手里拿的是刀,不是缝衣针!要不是老子把你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你……你……”
“他们都死了小面!”我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喊,“……都死了……是被我害死的!”
我这双手曾经砍下多少敌人的头颅?可现在它们颤抖得仿佛离开了我的身体。昨日出发时那张张鲜活抖擞的面孔,如今又在哪里呢?是不是也象这无处可去的风,整夜整夜地呜咽,想回到遥远的大商去?
我伏在小面背上嚎啕大哭。
委屈、伤心、愧疚……还有许许多多描绘不清的情感大口大口吞咬着我的心,用不了多久,那里将被啃噬出个深不见底的空洞。脑中一片空白,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想把令我难受的东西吐出来,但最后,我只能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嚎叫,象极了草原上失去伙伴的孤狼。
“阿好……阿好……”他急切地叫我。
我想说我很难受啊小面,可汹涌的泪意使我变成了瞎子和哑巴。我挣扎着从他的背上滑下,跌倒在雨后冰冷的草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把头埋进泥泞的水里。恍惚中,我好象回到了极小极小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帐篷里哭叫。夜那么黑那么静,却始终没有人进来。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为什么还在活着?腥味涌上心头,我眼前一黑,鲜血从口鼻中直喷出去。
“你怎样?”小面扑过来,扯起衣襟慌乱地擦拭着我的脸,“我马上带你回去,阿好你不许死!否则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听见没有?!”
我想说没事,可却鬼使神差地抓过他的大手,紧紧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泪水唰地流了下来。小面愣住了,但他的手掌很快象开水一样变得滚烫。他猛地跪在泥水里,用双臂紧紧搂住了我。
这一瞬间,无比的短暂,又无比的漫长。短暂得连朵花儿开放的时间都不够,又漫长得横亘了三年的春秋冬夏。这是我此生最痛苦又最纯粹的一个拥抱,我们竭尽全力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天地间的一切。
“阿好……”他再次低声唤我。
当我微扬起下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额头上。
“我喜欢你。”子庚的眼里亮亮的,他用双手托起我的脸,重复道,“阿好,我喜欢你……跟我回草原去,回你喜欢的地方去!”
他的话点燃了我心底的潜藏的东西,胸膛中热意上涌,我似乎已嗅到了家乡野性的气息,“我……”
但我没法说下去了,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垂在地上的鞭梢象被激怒的蛇,嘶嘶地抖动着。
他冰冷的目光,足以令所有的冲动都变成僵硬的礁石。
我闭上眼睛,艰难地说,“走吧,我们得回去了。”
帐前的空地上,几个巫女头戴狰狞鬼面具,围着火堆热烈地舞着:伸臂、踢腿,把柔韧的身体拗成各种奇怪的姿势。在月色下,跃动如同远古的山精水怪。她们是在驱赶我周围的魑魅魍魉。
我对着繁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您的运气不错,”相姜递给我一碟□□籽,“当年有个草包巫师说老臣的伤是恶鬼上身所至,居然拿了桃木鞭子硬抽了我一百下。啧啧,差点去见了老臣死去的爹。”
伤口很痛,但我皱了眉头说,“不吃,它会让人不清醒的。”
相姜哈哈一笑,“说实话,人偶尔糊涂下挺不错的,您的伤也需要这个。”
“不,”我固执地回答,“我要醒着。”
“其实……”相姜忽然压低了声音,“您得习惯死亡,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每个将才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但只有活着,才能把欠的血债百倍千倍的讨回来。”
“可那人是冲着我来的,”我轻轻说,“他先杀了九霄,再杀了所有的人,唯独放过我。”
火光下,相姜露出了然的神色,“因为他把您看成了对手而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或许伤心的应该是老臣才对。”
“你知道他是谁?”我猛地坐起,厉声问道。
相姜的目光落在巫女斑驳影子上,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如果莫录王子说的是实话,那么他应该是鬼方的大汗王,也就是……鬼方王!”
我想起林间那完美的、无懈可击的一箭,射手的臂膀坚如磐石,拉开弓弦的动作快到肉眼难以看清。我不禁自问,若是在战场与他重遇,有几分把握取胜?
在这个将近黎明最冷的时刻,冷汗濡湿了我的后背。
“对了,那个莫录王子死得还真是惨。人刚被咱们压到离三阳关不足百米的地方,就被从关里抛出来的黑油和火把给活活烤了。”相姜苦笑,“那小子不管怎么说也是鬼方王的弟弟,可这厮杀人是半点也没犹豫啊。”
我头痛欲裂,只得躺回榻上评价道,“相比起他一夜灭掉鬼方四支部族的无情,莫录死得不冤了。”
“不错,”相姜大笑着站起身,“等到天亮老臣就去会会他,瞧瞧这位狠辣的大汗王长什么模样。”
天明的时候起了风,透过卷起的帘子,我看见玄鸟大旗在风中烈烈而舞。远方,呐喊厮杀声震耳欲聋。我忍住疼痛缓缓走到帐外去,可惜灰色的峡谷象大幕一样挡住了我的眺望。
“姜公是如何进攻的?”我轻声问。
除了巡逻的队伍,四周空荡荡的,但果然有人在我身后简洁地回答,“大人在关南筑成土丘,居高临下,欲破关而入。”
宇芫静静没有表情,他故意站得离我很远,仿佛中间隔着条不可逾越的横沟。
我忽然心中无名火起,大步走过去拽住他的软甲大吼道,“想替你的公子监视我,就藏得隐蔽些!或者再调多点人过来,省得拦不住我的斧子!”
他默默地退后一步,让我的手落了空,“臣不敢。”
我感到胸口剧烈地疼痛,深深吸了口气,才有力量继续站着,“宇芜,我记得你是因为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才辗转流落到大商的?”
他的目光象被针扎了一下。
“可我连自己的母亲长得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刚一出世,她就抛下我和人私奔了。所以……别人或许能背叛自己的丈夫,但我阿好不会,永远也不会!”我喘息着扭过头,不让他看见我满脸的泪水,对他也是对自己说,“而我再不会软弱了……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