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自由(1 / 1)
九霄在火中沉睡,淡淡地青烟围着它的身体打转,最后笔直升到天际。
我陪了它整整一夜,不停地和它说话,就象多年前那个只能和马儿诉说心事的小女孩。而九霄不停地在发抖,但它仍然努力地支着耳朵,冲着我的方向。
不怕不怕,我把它的头抱在怀里,柔声地安慰它。等到你再醒来的时候,就能在天上自由自在的奔跑啦。记得要等我,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咱们永远永远也不分开。
九霄到死,眼睛都在望着我。
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我的好姑娘还没走远,看,它正在草地上撒欢呢。若是见我哭了,它就不会走了。
九霄是世上最快最忠诚的马,一直都是,从来都是……可我没有保护好它。
要了九霄命的那枝铜簇就摊在我的掌心里,翼末倒刺,侧刃有明显的血槽。这是我见过的最狠毒的箭矢,往外拔的时候,它的刺还咬掉九霄的一大块肉。
可怜的九霄,死了还要受苦。想到这里,我终于疼哭了。
当火中只剩下灰烬,有个人轻轻蹲坐在我身边。
我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上次是嬷嬷,这次是九霄。子庚,似乎你我的运气都不十分好。”
“不是你,是我,”子庚长叹了口气,“我和那混蛋不一样,从生下来就没被天神眷顾过。权势、地位、女人,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我走到火堆边把手放进去。
“干什么!”子庚皱眉,“你的手不要了?火还没有熄!”
“我想……留下这个……”我取出一截烧焦的腿骨,“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用马骨做胡琴,当草原上起风的时候,就坐在帐篷外整夜整夜地拉着。九霄以前很喜欢听师傅吹笛子的,它一定会喜欢。”
“它死了,你就算留下它的骨头,也不是原来的九霄了。”子庚小声说。
我不想听,脑子里只想以前与它驰骋的日子,“三年前我没有带九霄到殷都来,后来想它想得厉害,就偷偷跑回罔卫的老林子里寻它。我一边走一边吹口哨,九霄听到了,冲出来撞进我怀里,象小孩似地哭……你见过一匹马哭么小面?可我……我真不应该带它回来。”
我把九霄的腿骨抱在怀里,其上残留的热气令我几乎以为它还活着。我的九霄锋棱瘦骨,风入四蹄,总爱斜瞥着我,透着桀骜不驯的劲儿。圭哥说,你们两个瞪人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的眼神。
大片大片的眼泪在我脸上晕开,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有只手迟疑着放在我肩上。我想起叫他来的目的,咬咬牙做出被蛰了的样子,厌恶地躲开,用冰冷的声音说,“我身边有人曾见过你,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
良久之后,我听到子庚答道,“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尝试将一团散沙的族人重新汇聚在一起。但是我失败了,他们宁肯躺在女人的胸膛上醉生梦死,也不肯拿起刀剑一战。你那混蛋很聪明,”他哑然而笑,笑得很苦,“他一刻不停地忙着吞并周边的小国,将抢掠来的奴隶和财物分给贵族。有油水捞……哪有人理会王座上的那位是谁?”
“相反,我是家族的耻辱,他们过去不喜欢未来的君主长得象女人,现在就更不会喜欢了。等我想明白后,就只想做个平民。”
“平民?”可你去哪里不好,偏要到大邑都来?
他侧过脸笑了笑,“因为在大邑都可以看见你。”
“不要说了……”我艰难地说。
子庚摇了摇头,象在嘲讽我的软弱,“我藏在北巷整整大半年,每逢听到达官显贵马车碾过青石官道的声音,都会疯了似的跑出来看。阿好,再这么下去,我终其一生都不会得到安宁,所以我故意加入右师,故意让人注意到我。”
他的脸上浮出悲哀的神色,“你不必为我困扰,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到时,我就和九霄一样自由了……而且你也不必担心有人会认出我。”子庚缓缓地将额前的乱发全部撩起,指着自己的脸说,“没人认得出来。”
一道长长的,狰狞恐怖的伤痕从眼角直划到下鄂,几乎将他的脸劈成两半。
“这……”我哽咽起来,手指颤抖着伸向他,“这是谁干的?明明上次还没有!”
“唔,在哪里喝多了酒打了一架,记不住了。”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样挺好,不用戴那劳什子面具了。”
他毁了自己的脸,为了我。
我耳边嗡嗡作响,不忍心再看,他却扳过我的肩膀,逼我与他对视,“可惜,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子庚抓住我僵在半空的手指,牢牢地,牢牢地合在双手间攥紧,象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过了会儿,他怜惜地摩挲着我肩上的伤处,低声问,“疼么?”。
他单纯如孩童的笑容让我感觉有重锤一下砸在了心上。然而当我抬起头时,目光寒凉如冬夜。
我若无其事地抽回了手。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尖锐的铜簇扎在我的手掌里,渗出了血。我靠它勉强维持脑中最后一线清明。不然,我的身体定会抛弃理智,溶入他的眼睛里去。
子庚滚烫的眼神变成了一片死寂,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声中透着疯狂,“你以前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可你变了……看来,离我解脱的日子不远啦。”
子庚走了,没有回头。
我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吧。时光是最残忍的东西,它让有的感情老而弥坚,也让自己不得不亲手葬送掉另外一些。
不过,这也比我亲眼看到他死去的好。敌人一箭射中了我,再一箭射死了九霄,只怕是冲着我来的。
我宁肯死的是我,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对不住小面,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我真高兴自己曾在一个人的心里活过。那么,请你忘记我吧,就当我从没来过。
广袤的草原上,有群自由的野马如铁水奔流般挟着乌尔科河滚滚而去。我看着它们,难过地无以复加。
绵绵细雨打在我的盔甲上,有如罩了一层轻烟。正是枯雨季节,乌尔科河里只有浅浅溪流,慢慢地蓄着水。
数十人光着膀子,用石铲热火朝天地挖起块块潮湿的泥土。
宇芫走近说,“请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不行,”我断然拒绝,“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在明早太阳升起之前必须要让河水改道。只要截断水源,不怕鬼方人龟缩不出。”
雨水带走了仅有的温暖,我骑的黑色战马大口大口地呼着白气。它是宇芫挑选出来的,长腿结实有力,精壮神骏,跑起来赛得过天上的飞鸟。
“不错。”我笑着谢了他,却觉得换成哪匹都不重要了。
世上再无九霄了。
“要快……”我忍不住叮嘱道,“咱们带的人太少,若被被他们察觉怕是会有麻烦。”
宇芫扬了扬手,有名近卫拍马领命而去。
微风吹动雨雾,四周的一切都显得朦胧极了。不知为什么,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这个地方,让我有种异常不祥的感觉。
“相姜大人要怎么处置鬼方的四王子?”我试图掩盖不安,却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把他的脑袋挑到矛尖上?”
宇芫看了我一眼,答道,“听说要押他在关外转三圈。”
呃?这不像相姜有仇必报的风格啊。
“……”他扭过脸,用极轻的声音补充,“不穿衣服。”
……这还差不多。如果能引得鬼方人怒火中烧地杀出三阳关与我军决战,那更是妙不可言,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啊。
不过宇芫,你脸红什么啊……
赶在拂晓前,我们终于筑起了条土堤,将河水引离了三阳关的方向。“走。”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中轻声命令,“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阿东第一个抢在前面开路,但没走几步,他连人带马就僵住了。
漆黑的夜中竟然出现了队黑衣重甲的骑兵,列成一线浮在缓坡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们所骑的马要比我们的高上很多,手边的马刀也闪着令人畏惧的光。而我身后忙碌了整夜的士兵个个筋疲力尽。
“宇芫,”我还能动的左手按住斧柄,“准备冲锋。”
随着一道惊雷猛然在天边炸响,双方都不约而同地举起武器,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杀啊!!!”
宇芫一直有意地挡在我前面,然而我更用力地踢着马腹压过了他大半个马身。
我仿佛看到了九霄临死前不甘的眼神,无穷的力量像火焰一样流过全身,心跳如同擂鼓,它渴望着复仇的血腥味。
一瞬间,我就切进了敌人的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