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出征(1 / 1)
我说,“走吧,不要再靠近商王宫。”
他轻轻地跳下了马。
当一切的声响都已消失,我才敢回头,可没想到正撞上他的目光。
风吹动他额前的长发,那张脸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肆意张扬,眉梢眼角尽是沉静无波的颜色。而他的眼神让我明白,伤害一个爱你的人,是件多么易如反掌的事。
他右手抚胸,浅浅向我行了一礼,再一步步地悄失在宫殿长廊幽暗的阴影内。周围寂静如同旷野,我听见自己的仿佛呜咽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只知道肉身就象长途跋涉的旅人一般疲惫不堪。当夜晚来临,习惯性地将手缩回到合欢被里才发觉,另一侧空空荡荡的。
……大战在即,小武经常召集大臣不眠不休的议事。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榻前,我仍未合上双眼。我整晚都在想三年前坐在潍枱关的箭垛上,就着月亮,把与他有关的记忆都拿出来晾晒的夜晚。那些不为我所知的浓烈情感,令我时而甜蜜,时而痛苦,最后象海潮一样扑天盖地地把我淹没。
我想,他要的,我永远也给不了。
天亮了,女侍们鱼贯而入,手捧漆盒跪在地上:白色的华贵礼服、玉琮、金臂钏、准备插在王冠上的玉笈……
我拿起几件看了看,又丢回盘子里,“拿我的皮甲来,还有那件庆云纹的青铜头盔。”
“王后,今天是大王祭祀的日子,您是一定要穿朝服的。”女侍为难地说。
“你们不懂,今天本宫可不是以王后的身份参加的……去准备吧。”我忽然想起一事,“绿覃怎么样了?”
“绿覃公主只在偏殿中呆着,很少出来走动。”
我点点头,“帮我转告她,我不在宫里的时候,缺少什么可以向小臣们要,我的东西也随她用。不过,有两样她最好不要碰,我的马……和我的男人。”
女侍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半天没有说一个字。
乌云沉甸甸地坠在天边,嘹亮的号角和低哑的铜鼓响彻宗庙的上空。
宇芫看了我一眼。我笑道,“全速行进,瞧瞧那帮老家伙们会是什么脸色。”
车正翘起嘴角,高举马鞭,“啪”地击破了宁静。两马拉的战车猛地向前一窜,如风驰电掣般,沿着笔直的官道冲向宗庙。
我的身后是五乘护卫的从车,以及百余名手执长矛的徒卒,一路激起烟尘滚滚。这阵势,更像是掌握大权的一方诸侯而非商王的王后。
高大的祭台早已搭好,大商的卜官手捧盛满牛羊猪狗之肉的三足之鼎,站在祭台的最前方。他们面前的木柴堆雄雄燃烧,通红的炭火如火神睁开的大嘴,不断喷出灼热的气息烘烤着人的脸庞。头插羽毛的巫人在图腾柱间边疯狂地舞蹈,边将点燃的蓍草向四方挥洒,以示天上神灵对子民的眷顾。那草叶很快焦枯落地,化成在风中的飞灰。
大商的重臣贵族们席地而坐,或黑衣长袍,或青铜重甲,神情肃穆庄重。
于是当我的战车队伍从万余族众前掠过后,撇下了无数瞠目结舌的眼珠子。我只觉几年来的抑郁之气被一扫而光。
我跳下战车,叫宇芫将它们围着祭台一字排开。矛尖冷咧光芒在祭祀的烟雾中时隐时现,仿佛在守护君主无上的威仪。然后我甩开各种各样的目光,昂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相姜在我身后低声道,“王后果然行事出人意料。”
“哪里,这不是上天赐给本宫的天赋么?”我正色回答。
相姜毫不在意在爽朗大笑。
师傅向我走来,躬身行了一礼道,“王后,祭祀的时辰已到,请随臣来吧。”
“阿好,”在离开了旁人的视眼后,他悄声地责备我,“你实不该如此张扬的。朝中对女子领军,本来就诸多非议……你……”
“师傅,我不是以王后身份来的,我是右师之长,大商的将军。否则族众军眼中只有相姜而无视我的存在,这才是大大地不妙。”
“你太心急了,”师傅评价道,“姜公统领商军十余年,威望极高,不是一时半刻能改变得了的。还有……我给你挑的人,为什么只留下一个?阿东力大,阿西擅袭杀,阿南弓箭精准,阿北有深不可测的实力。你倒好,只留下个和你最象的。”他面无表情地取出青铜钺递给我,“双手捧着,呆会儿要用……阿好,你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四周,你需要有自己的护卫。至于其它人……记住我的话,不可尽信。”
他语气中关怀一如在草原上的昨日,我忽然觉得快活了起来,“我记住了师傅,可惜没骑马,不然……我对大地之神立个誓?”
师傅嘴角微弯,“走吧,王上该等急了。”
“师傅,你……也要小心点,尤其是甘盘那个心胸狭隘的家伙。”我提醒他,“小武现在越来越依重你,他心里不会舒服的。”
师傅淡淡一笑,“我自有分寸。”
一袭黑红色方胜纹长袍的大商君主挥了下袖子,“奏大乐。”
*铙、铎、磬、鼓齐声大作,上百名身着盛装的巫女们开始跳《桑林》之舞。与此同时,大批事先准备好的活牺牲被推至祭台前。
小武拿了长刀,亲自斩下白色牛羊和犬的头,抛到扎满白花的木车上。
“来。”他拿起松木条给我。
我双手接过,点燃了木车下的干柴。火焰腾空而起,漆黑的烟雾笔直地刺向苍穹,刚刚被乌云遮蔽的太阳喷薄而出。
这说明神灵接受了商子民的供奉。
在一片欢腾中,小武望着我全副青铜铠甲,低低吹了声口哨,“阿好,早知道你穿这个,我也该配合才是。现在咱们站到一块儿,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我要娶个男将军呢!”
呸!众目睽睽救了他,不然我非踹死他不可。
“卜官何在?”小武道。
“臣在。”
“示以先王。”
“诺!”卜官领命,“敢问吾王所问为何?”
“先王是否佑我军大胜而归?”
良久,年老的卜官抚摸着光滑的龟甲,露出满是皱纹的笑容,“禀大王,卦曰大吉,此战必胜!”
小武满意地点点头,又问,“相姜何在?”
相姜越众而出,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臣在。”
“渭水以东,鬼方危乱,寡人命卿专之。”小武一字一句地说完,转而向我道,“钺在否?”
说实话,我傻眼了。
这象征着最高军权的铜钺,不是应该……给我的么?为什么要给相姜那个老头?!到底谁是右师之长?
“阿好,”小武眨眨眼睛,“听话。”
我知道现在不是算帐的时候,只好咬着牙把铜钺丢进他手里,心中恨道,临阵换将,真有你的啊!
我愤怒地瞪着小武,气得全身冰凉。
小武勾起嘴角,忽然道,“妇好何在?”
“……臣在。”我莫名其妙地跪在地上,难道你又弄出支右师划到我名下?
有样凉凉的东西落在我的掌中,我听见他略带笑意的声音说,“妇好为天下之母,商三师除余一人外,俱由卿所制。”(*余一人,商王的自称)
这是只刻有饕餮龙纹的玉钺,温润的触感宛如初生婴儿娇嫩的肌肤。
“如何,我没骗你吧?”小武笑道。
不知从哪里溢来的香气,在空中盘旋着。我抽了抽发酸的鼻子,“卜官往火里丢什么了,这么香?”
“是南国的芟香,”小武扶起我,轻声说,“传说它能保佑嗅到香气的人永远不会迷失方向。”他指着东边若隐若现的群山,“阿好,记得我两月后会在三阳关的另一侧等你,可别忘了。”
“……小武,我后面有万把个人,不会迷路的。”我无奈极了。
他叹了口长气,闭上双眼说,“人是不会迷路,心可就不一定了。”
这句话象刀子似的剜痛了我的心,我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象溺水的人抱住了浮木,“小武,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阿好……”他□□着说,“你勒到我脖子了,快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