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宗庙(1 / 1)
白森森的人殉头骨高挂在木桩上,黑甲武士曲身半跪,目光坚毅如一尊尊石雕。他们向我行礼,从刀光中闪出一条路。
大商的宗庙紧挨着大殿,以示死去的先王从未忘记自己的子孙后代。而这种爱护需要每一代君主不间断的祭祀才能维持,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贪恋贡品才不肯离开。
我脱去鞋袜,赤足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一步步朝寂静的内殿走去。耳蜗处被一个低低吟诵的声音挠了下。它好象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显得如此空旷高远,又象是情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几不可闻。我急走了几步,在片烟雾缭绕的暮霭里,听到有人不住地提起我的名字。
“……妇好,此行顺利么……”
“……妇好……会不会受伤……”
“……妇好……能否大捷归来……”
他急促地,但又十分有耐心地重复着,龟甲轻微的爆裂声恰到好处地做着伴奏。我本来想放声大笑,一个骨子里比我更加不信神的人,居然也信占卜那套?
然而,他的神情又是郑重非常,每刻完一个问题,就全身伏到九重席上恭敬一拜。得到答案后,再重新行跪拜大礼。
龟甲散落一地,他已经为我占卜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这是隐藏在放浪形骸面具下的另外一个他,宁愿把心事纂刻到龟甲上,从缥缈的神灵处得到慰藉,也不愿在我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心。
你这个傻瓜!我眼眶一湿,泪水已不争气地从两颊旁流淌。
小武的肩头微动,“谁在那儿?”
我顾不上拭去眼泪,双脚已不听使唤地扑向他。
“哎呀,”他苦笑地接住我,“阿好何时过来的,你的鼻子属狗的么,我藏在这里都找得到……恩?怎么哭了?”
他扳起我的脸,细细打量着,“谁欺负你了,好大的胆子,不知道你是归我罩的么?”
我被他逗乐了,但看到他手中没刻完的卜辞,又不由放声大哭。
“……哭吧,”他叹了口气,把我重新搂回怀里,象是在安慰伤心的小孩子,“哭完了,心里就好受了。你看,我心里发空的时候就爱跑到这里呆着,非逼天神给出大吉的预示为止……哈哈,他们烦也烦死我了。”
“笨蛋!你是天下最笨的笨蛋了!”我哽咽着。
在他温暖的怀里,滞留在四肢百骇里的寒气被一点点地驱走,那些忐忑不安,如履薄冰和小心翼翼也消失殆尽。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小武,若你遇上的是另外一种女子,她白天赏花做针线,晚上点着烛火站在殿前等你回来。而不象我,提着双斧和男人一样跑来跑去……你想必会少操很多心吧?”我顿了顿,把在心里藏了许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小武对不起……。”
他的手臂一紧,“还在说我傻,你自己才是傻。这样的女子世上有成千上万,可阿好却只有一个啊。阿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一直都是。”
我摇了摇头,“可我不是很好的王后,我宁肯死了,也不能把你让给别的女人!”
“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他含住我的耳垂,边轻柔地噬咬,边含混不清地说,“去它的祖宗规矩,老子说不娶就不娶。”
他咬的地方又麻又痒,有种原始的驿动翻滚叫嚣着充斥了我的身体,“……你干什么?这是在宗庙……”我推搡着他的胸膛,手心却热得烫人。
他低低一笑,将我压倒在地上,“正好没人在啊,寡人出格的事也没少干,不差这一件了。”
“你!”我被温热的唇堵住,全身腾地燃起了团火,每寸肌肤象久旱的土地般呼唤着他的到来。
“阿好……”他喘息地扯掉我们之间的障碍,“你是属于我的。”
“你……也是。”我将脱口而出的□□压回喉咙里,“喂……我要在上面……”
我用全部的身心迎接他,与他共同掉进一个热烈奔放的梦境里去。在此时此刻,唯有全情投入这场欲望的盛宴,才能暂时忘记那些横亘在现实中的不快。是啊,我和他是被孤立在商王宫中的两棵树,各自有着剑脊般冲向天空的枝干,但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和他的根紧紧纠缠在一块儿,再不能分离。
在攀援到高峰的那一刹那,我抬起头藐视着那些封在陶罐里的先王们,来啊,来阻止你大不敬的子孙啊?我知道你们无能为力,因为……死人就是死人!
“小武,我要去鬼方。”当平静下来后,我伏在他的胸膛上说,“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三阳关会插上我们的玄鸟旗。”
小武笑了,“能干的姑娘,这样吧,我准备领人从渭河绕点路,等你拿下三阳关,咱俩就在玄启谷设个套子,争取抓只肥羊。”
我撇了撇嘴,“听说有人就想带两千人踏进草原,还不知道谁是肥羊呢。”
小武一愣,抓住衣衫蒙住头,夸张地□□着,“大商的男人到底能不能保守住秘密啊?等着吧,寡人非以泄露军情罪砍了他们的脑袋不可!”
我狞笑着将他按在地上,“所以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最好老实点,不然……我就骑着九霄走得远远的,你自己做孤家寡人去吧!”
“那可不行,”他嘻嘻笑,双手又不老实起来,“天神刚刚说,阿好会给我生九个男孩九个女孩呢,你走了,我问谁要去?”
“护卫?”
“是啊,”小武说,“个个身手敏捷武艺超群,专门保护你的。”
我极干脆地拒绝,“没这必要。”
小武横了我一眼,“者与老方都不在,宇芫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拍拍白色烈马的头,“还有它不是么?如果在商右师的层层保护下仍不安全,再派多少人都一样。”
小武强调,“你师傅亲自挑的,真敢不要?”
“……不要!”我大声说,“他准是下令要他们把我打晕拖回商王宫!”我气闷地想,最好再一个接一个地给你生孩子。
“寡人只负责带话,自己和他说去吧。”小武狡黠一笑,坐着四驾马车走了。
混蛋……明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师傅一个人!
果然有四个人在黄铜宫门外恭候。一个是身高八尺的小巨人,虬结的肌肉象隆起的小山;一个瘦削如冬日孤狼,目光淡漠;第三个长着张娃娃脸,犹如要试飞的鹰雏般跃跃欲试;最后一个男子弓着腰,脸庞被乱遭遭的头发埋了起来。
“臣参见王后。”他们跪下行礼,我注意到娃娃脸是半跪,动作也比别人显得优雅,看来这小子出身不赖。
“有名字么?”我问小巨人。
他抬起头,“小人叫阿东。”
“阿东,拔出你的兵器,我要试试你的本事。”我跳下马命令道。
小巨人的脸上闪过丝意外,但很快被兴奋吞没了,“王后,阿东没有武器,只有自己的手。”他大吼一声,如酒瓮大的拳头挟风而来。
我偏头躲过,侧身踢他的小腿。阿东向后跳,是与他笨拙的身躯相反的灵活。
“接招!”我正面迎上他的拳头。阿东没有退缩,竭力还击。当我们撞在一块儿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砸在了坚硬的青铜盾上。
我甩了甩手指,笑道,“不错,你可以留下。”
小巨人高兴地咧开了大嘴,我则将目光投下了下一个。
“臣阿南。”他的声音带着凛冽的味道,与手中的青铜长剑交相呼应。我很少见人以青铜长剑为武器,因为相比于戈、矛、斧,长剑不但制做麻烦还容易折断。而阿南的剑有如汪碧色深潭,发出青色的哑光。
我赞道,“你的剑很好。”
“它以饮血为生,”阿南回答,“死在剑下的人越多,它就越锋利。”
他藏在眼底的兴奋令我反感,我对他说,“我的斧子上也沾满了血腥 ,但我并不为此骄傲。你不适合呆在我身边,回去吧。”
阿南目光复杂地施了个礼,即刻离去。
“你叫阿西吧?”我问第三个。他笑着点头,从腰畔的箭壶里取出只骨簇,“尊贵的王后,臣是个射手。”
我正在想师傅起名实在偷懒,阿西已迫不及待地射出两只箭矢:一支扎进百米外高耸入云的杉树上;另一支紧随其后,从宫婢手捧的双耳青铜牛首尊间穿过,再把前一支从箭翎尾翼处劈开,咬进树干里。
“很精准,”我说,“……你也可以走了。”
阿西吃惊得差点把长弓掉在地上。
“我的下属从不将箭头对准自己人,不管是在战场还是平时。也许你下次炫耀的时候,会失手要了同袍的性命,明白么?”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我顿了顿又说,“去找宇芫车正,或许能给你个上战车的机会。”
“谢王后!”这家伙大声道。
……单纯的小男孩,我转向最后一个,“阿北,你最擅长什么?”
“王后,阿北是个哑巴。”阿东说,“他能看懂别人的意思,可回答不了。”
哑巴?我头疼地想,应该让你也去找宇芫才对。
阿北看出了我的无奈,战战兢兢地解下自己的武器,双手呈了给我看。
“铜锤?”我伸手摸了摸,“阿北,跟我过两招吧?”
谁知那厮竟扑通跪在地上,嘴里“啊啊”地比划着,似是说不敢和我动手。
“算了,”我无可奈何地拿出块木牌丢给阿东,“你去领套像样的盔甲,明早儿到这里等我。至于你……跟我来,我倒要去问问,给我挑的护卫怎么是个胆小鬼。”
阿北沉默地跟在我的马后,既不求饶也不说话,即将落山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你是谁?”我猛地拨转马头,厉声问。
阿北抬高了脸,他的眼睛被乱发遮住了,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巡逻的卫队在王宫的拐角探出了头,我来不及多想,一把将他拽到马上,窜进路侧的小巷子里。
我咬着牙说,“走,有多远走多远……你的家族早已向商王纳贡效忠,还把三年前的事全载到了你头上。若是被人抓到,你会被活剐了的!上次在北巷我就该认出你,现在居然还敢混进族军里……你不想活了是吧,那也给我死得远一点!”
背后的人无声无息,只有鼻尖的热气怯怯地扑到我的后颈。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以防被雾气弄得看不清路,连人带马一头撞死在树上。
“阿好。”他试探地叫着,声音低得象半夜里昙花开放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