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羽翼（1 / 1）
“你能不能把龟壳放下？它没长翅膀，飞不了。”我正用块沾了油的皮子来回擦拭铜斧，使它泛出黝青色的哑光，“我记得你过去碰都不碰这些东西的。”
绿覃睁大双眼，“不能这样说，神明会怪罪下来的。”她埋下头，手中的帛巾轻柔地在龟甲上一下下抹着，表情如同照顾孩子的妇人。
我感到有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忍不住问，“圭为什么把你送到这儿来？你……你不是嫁给他了么？”
“啪！”绿覃失手将龟甲掉落在地，她扑上去，将它们搂在怀里，向正东方跪倒，哭喊道，“我……我错了……别治我的罪……”
“绿覃！”我一把将她从地上扯起，大吼着，“到底怎么了？我不相信你会疯掉，跟我说实话！”
绿覃在我手上挣扎着，力气却弱小得象只猫。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那个戴着玉簪花，腰间绿松石串珠叮咚响的骄傲姑娘哪去了呢？
“别撵我走，”她哭着说，“求求你。”
“撵你的不是我，他已经把你当成供品丢出王帐了！”我怒道，“自己站好，否则我也把你丢出去！”
她浑身一震。
“罔卫族这次送了二十名女奴，礼单上半字也没有提起还有位公主。他居然……敢如此对你！”我越想越气，“你怎么得罪他了啊，抱他孩子跳井了？”
这句话里一定有东西刺激了绿覃，她忽然甩脱我的手，抱住头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我起身关上殿门，把女侍们探询的目光隔绝在外。一个骄傲的人哭的时候，最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她渐渐转为无声的抽泣，消瘦的肩头一起一伏。
“别哭了，哭他也看不到，”我不由叹口气，“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
绿覃忽然抬起了头，“阿好，我还能回去么？”
“回不去了，”我实话实说，“何况回去做什么？你是罔卫族矜贵的公主，为什么要回去看他的眼色过日子？”
“可是父王不在了啊，他才是罔卫的君王！阿好，我不象你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在他身边呆了整整三年，他也不要我……”绿覃捂着脸，泪水顺着她苍白的手指滚落在衣襟上。
“他不要你，你就不活了？难道说，这世上的女子非得在男人的羽翼下才活得下去？”
绿覃花容惨淡，“你自己呢阿好，如若当初不是商王去抢亲，你又在哪里呢？即使强大如你，也得靠男人逃出生天，是他给了你一切！”
我必须承认自己被她的话刺疼了。就象忽然被人抽打在脸颊上，火剌剌地疼痛从最不设防之地无边无垠地蔓延开来。
“不过，你比我要强，”她继续说道，“你从小就在草原上摔打，不象我想一想外面风大雨大，就吓得打哆嗦。”
那又怎么样？我忽然想笑了，你看这铺着丝绸兽皮的床榻，层叠如云的纱帐，还有匍匐在脚下谦卑的仆人，哪个是真正属于我的呢？没了小武，我……还是不是妇好呢？
绿覃摇摇晃晃地站起，没有血色的脸象块发青的玉石，“阿好，你要牢牢抓住你的男人，千万别象我。”
“我不想抓他，男人不是马和狗，永远围在你脚边打转，他们都是属鸟的。不过他会飞……难道我不会么？”我捡起皮子继续擦铜斧，自嘲地一笑，“要不，你教我个抓牢的好办法子？”
“当然是儿子啊！”她大声道，“若是你是商太子的生母……”
“绿覃……你见过我师傅？”我有些筋疲力尽的感觉，“你俩的腔调真是像，不过……我可不想拿我的孩子交换什么牢靠的地位，那是我自己的事。”
“什么师傅？我没见过他。”绿覃摇头，她的目光里露出怜悯，“我已经够傻了，你居然比我还傻。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
“是啊……而且是个一根筋想与男人试比高的女人。”我笑了，伸出手揉她的长发，象三年前在王帐里那样。
不同的是，外面已经没有圭的近卫桎梏着我了。
“先住下吧，只有一点，不许在我宫里占卜，我实在受不了那股烧焦的味儿。”我穿上软甲，摘下木架顶的头盔说，“饿了就唤人，其他随便你。”
“你……你要去哪啊……”绿覃哆嗦了，“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万一万一……这是什么？”
她低头看我丢给她的东西：一把青铜短匕首。
“知道怎么用吧？”我扯住她的手，猛地向前一刺，“记住借助手肘的冲劲，要狠，要出其不意，别象拿马鞭似的摇晃。”
“我……”她睁大眼睛继续哆嗦。
“你是罔卫族的公主，是喝羊奶长大的，”我在她耳边低语，“别让这帮平原人瞧不起咱们。”
我等了很久，方听到她低低地恩了一声。
明晃晃的长矛如迅捷的毒蛇，在我四周伸缩着信子。铜斧凌空下斩，被斩断的矛尖呼啸而飞。
“九霄！”我双腿用力夹马腹。
马儿抬高坚硬的前蹄，如同狠狠撞击在礁石上的海浪。步卒退却了，马身猛地向前一窜，跳出了包围。
不远处，亚飙烦躁地反复握紧刀柄，死死盯着落败的几人，直到他们满面通红地埋下头。
“你也看到了，仅仅凭着步兵是挡不住骑兵的，”我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到，“草原人从生下来就会骑马，速度极快，一下子就能冲破咱们的行阵。”
亚飙争辩道，“可他们并非个个都像您一样善战，且骑兵不能离主力太远，臣认为不足为惧。”
典型的花岗岩脑袋，承认技不如人这么难么？
我说，“鬼方人世代在草原上游牧为生，他们难道会放弃战马长刀和我们在平地上一决生死？”
亚飙冷冷一笑，猛地高擎起青铜大刀。
肃立的千人步卒行阵动了。他们后退半步，屈膝，重心放到右腿上。矛柄的末端扎进大地，矛尖则冲着前方。步卒与他们的武器紧紧贴在一起，以必死的姿势迎战，要么将驰骋的敌人挑落马下，要么被践踏成肉泥。
“如果这些还是不够，还有我的马，我的刀！”亚飙说，“恕臣直言，王后完全不必担心大商的安危，大王麾下尽是忠诚勇毅之士，天神和列位先王会保佑我军早日踏平鬼方国的邑都！”
他的豪情令我仿佛回到了在千军万马中搏杀的日子。可是，光有勇气是不够的。
“你有没有想过战车？”我跳下马，用树枝画了个“品”字形，“最前面的除主将外，配四名射手和长矛手，后两乘为护卫乘坐，保卫主车。这样鬼方轻骑的优势将不复存在，我们不但有了速度，还能互相配合作战。”
“战车太沉重，只怕追不上鬼方人吧？”亚飙皱眉道。
“不必追啊，”我拍拍手中的灰尘，“他们只管跑，把三阳关留给大商就可以。没有此天堑在，鬼方人和骑了三条腿的马儿差不多。”
亚飙沉思良久，终于道，“王后请随臣来。”
我们沿着校场一路向南，此时场内多是从商属地的族邑的平民中征集的下等兵士，在小臣的带领下熟悉各种口令和练习进攻的动作。他们披着粗陋的软甲，右臂上绑着绘有家族的标志的布条便于区分，冲杀声响彻天际。
“您看出来了么？”亚飙忽然说，“这些人当中有奴隶。”
我吓了一跳，“按我朝的规矩，奴隶是不允许上战场的，邑都的老家伙若是知道，不把你吃了才怪。”
“哼，只要对自己有利，他们连个屁都不会放！”亚飙骂了句粗话，“不是自己家的崽子上战场就成，管他送死的是谁呢？”
相姜看中的人，果然脾气都很火爆。
“总共征用了多少奴隶？”我问。
“千人上下，主人大多是邑都内的贵族和平民。所以……”他的嘴角显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右师并不象您以为得那样风光。为了与鬼方一战，国内青壮年已征用殆尽。神官们对此极之不满，正动用一切手段向王上施压。若我们败了，您可以想像到后果是什么。”
还用想么，自然我和小武要收拾包袱重新做强盗去了。
“另外，姜公肯定没对您说实话，”亚飙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他是不是说‘别浪费了神明赐给你的天赋？’”
呃……好象是的。
“呸，他跟我和族马雀都说过，当时还挺感动的……”
“该死的老狐狸！”我俩齐声脱口而出，而后忍俊不禁。
“臣反对用战车，也正因为如此。战车造价不菲，若王后开口，大王定会为右师配备，但以现在的国力……”
“是我鲁莽了，”我止住他的话头，“多谢大人的提点。”
亚飙脸色霎时和缓不少，“不敢。”
“不过，大人似乎还有事瞒我吧？反正都是自己人，不如一起告诉我好了。”我笑得很象相姜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