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田狩(1 / 1)
“布谷”“布谷”墙内传来了鸟叫声。我没好气地糊弄几声作为回应。很快,刚下了朝的商王利落地翻了过来。
“阿好,你那哪里是鸟叫,根本是只虫子在哼哼。”他头戴顶油腻腻的帽子,拦腰还围了块破旧的兽皮,看起来是个到大城镇来换东西的山中猎户。
我拍拍他的胸膛道,“大兄弟,听说你今天第一回做家主开口主持内务。怎么样,有没有人打起来?”
“那倒没有。大伙儿特别给家主面子,既没抢东西吃,也没打架吵嘴,除了大眼瞪小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对了,本家主今天做了件大事,夫人你可有兴致听听?”
“吊人胃口,”我横他一眼,“爱说不说。”
我们去的地方是殷都东西南北城区中最狭小但最具活力的北城。秉承南贵北贱的优良传统,此处没有一户人家具有贵族或上等平民的血统。狭窄的巷子里星罗棋布着穴居式草屋,见不到阳光的黝黑门庭外,多半挂着巨大的兽骨装饰而非贵族们喜欢用的奴隶遗骸。
小武侧身避过行色匆匆的过路商人,故意压低了嗓音,“本家主说:昨夜天神入吾梦来,说要赐一名贤人与寡人。于是本家主醒来后,立刻将那贤人相貌画在帛卷上,召告天下急急寻之。哦对了,那大贤人……叫傅说。”
“师傅?”我被狂喜扑倒了,“他能来殷都了?!”
“不但可以来,而且正大光明得很,”小武笑道,“我思来想去,只有用天神做幌子,才能破格提拔傅师傅。此法子虽然大不敬,但可是最管用的。”
顾不得周围还有路人,我忍不住大笑着在原地连蹦带跳。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到师傅了。在我心里,他是除了小武之外唯一的亲人。想他的时候,我就骑上九宵去林中狩猎。一路频频回头,就好象仍然能看到他紧随其后的身影。
可即使我贵为王后,也没法子给他应得的东西。雍容又高贵的商王宫,没有奴隶一寸立足之地。
“别乐疯了,往这边儿走。”小武无奈地摇头,“哎呀,别人会笑我娶个傻媳妇儿的。”
我哈哈一笑,环住他的腰,往他的衣襟上蹭了蹭,“小武,我要替师傅多谢你才是。”
“得了,咱俩还分什么彼此。”他大度地说,“走,有好东西给你。”
七扭八拐,他象匹识途老马似的带我在小巷里穿来插去,进了一户很不起眼的人家。
“姓姬的老家伙出来!”小武不客气地踹着破旧的柴门,喊道,“有生意了!”
“来啦来啦!”有个苍老的声音答应着。此人老得看不出年纪,脸上尽是被风霜刮过的痕迹,笑眯眯地望着我们。然而我敢打赌,这老家伙是狐狸和狼的混合体,瞧他那放着精光的小眼睛就知道了。
小武很明显不是第一次来,他大大方方钻进了漆黑的草屋里,“上次说好的东西呢?”
“呀,您太性急了。”老者搓着手,“说好是这个月末……”
“月末连渣都没了!”小武粗声粗气地吼,“老子答应过婆娘,这个秋天要扒黑狼皮做袄子的!老子现在就要,没有就拆了你的狗窝!”他拔出身畔的短剑,虚张声势地挥舞着。
“别别!”姓姬的老人吓白了脸,他一叠声地朝黑黝黝的里间喊,“呆木头,死木头,还不把铜殳给这位大爷拿来?!”
“快!”小武顺便踢飞了脚下的陶盆,“没看俺媳妇等急了么?”
我肚内暗暗好笑,脸上可是万分配合地做出一付鄙夷状,捏了嗓子娇声道,“这里又黑又小,哪儿会有什么好东西,咱们还是走吧。”
“您等……等等!”老人跺着脚骂道,“懒货,还不快点,客人要走了。”
在他连声的催促下,终于从里间传来了衣角的窸窸窣窣声。有一人弯着腰,仿佛背着足以压垮他的千斤重担,慢吞吞地踱了出来。乱麻似的长发遮住了脸,胳膊下夹着的玩意硕大而沉重,拖乱了他的步伐。
“真是块没脚的木头!”老人咒骂着,一把夺过那东西。
这是什么?
我迫不及待地打量着它,黄铜制实心球形,中有圆銎贯通,根根尖锐的铜刺简直象天生就长在上面的,看上去倒象个大圆锤子。若把这玩意抡圆了,试问可有血肉之躯抵挡得了?我不舍得将目光从那未见过的杀器上移开半寸,甚至没注意到小武已经和物主拍案子定价了。
老人伸出五根手指嚷道,“不成,绝不能少于这个数!”
小武一把压低他的手,“老家伙骗谁呢?”他将两根手指摇了摇,“多一个贝没有,就这么定了!”
“那怎么成!这这这铜殳可是我们爷俩万里迢迢从海外背回来的!半路上倒霉遇到海龙王取水,大船都翻了,要不是笨木头会水,我一把老骨头……”
“少装可怜!大爷我又不是头回来你这儿了……”
据我的经验,我家的强盗头子想占别人便宜的时候,从来没有失败过。因此我同情地瞄了吐沫横飞的姬老儿一眼,就继续对着“铜殳”流口水去了。
不知道……拿着它会是什么感觉?
有人拦住了我跃跃欲试的手。我惊诧地抬头,只看到纠结如野藤般的乱发里一抹复杂的眼光。奇怪的是,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到他的善意。
“我拿得动的。”我轻声说。
他僵硬地站了半刻,转身走了,和来时一样弓着腰身,象极了上年纪的老人。
小武在哈哈大笑,他拿了块兽皮包裹住战利品,扯住我大步朝外走,“下次有好东西给我留着,可别忘了。”
“是是……”卖主颤抖的声音充满了委屈。
“别看他的表情和割肉似的,这老狐狸起码干赚了三成,”小武边走边评价道,“不过有了它,今晚我总算能睡得着喽。”
“啊?”我回过神。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刚才那人奇怪得很。
小武嘟囔了一句,“我真命苦,怎么也找了个属木头的媳妇啊……”
我讪讪地扯他的袖子,“你是不是怕我打不赢相姜啊,于是特地弄了这个给我? ”
“阿好啊,”小武叹了口气说,“说实话,有了铜殳你也胜不了他,半点可能都没有。 ”
高大的麋鹿四蹄翻飞,在沼泽间隙的土地边缘熟稔地穿行。它浅棕色的长毛象波浪一样起伏,奔向前方的纳库密林。它的角在水草间一闪一晃,这种动物一旦受惊,连成年的野狼也追赶不上。
乌衣重甲的族马雀一直跑在我的前面,此刻也猛地勒住了俊马,右手放在箭袋旁,迟迟不动。看得出,他很不甘心放过到手的猎物。
“……好腿快的东西。”他扬眉说,“只好另觅其它了。”
“明日田狩,相姜肯定会遣手下大将轮番为难与你。我估计,你第一个对手是雀,这小子是相姜最得意的左膀右臂之一,武艺精湛,长于近身搏击。据说十岁时就曾陡手杀死了三个成年的羌人,所以你明日万勿与他直接交手。不过啊,赢他其实并不难……”躺在榻上的小武起身做了个拉弓的动作,“和他比准头。”
“你是说……他弓箭上的本领比不过我?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他的马鞍上总挂着强弓铜簇,实在不象是不擅骑射的人呐?”我极其疑惑地问。
小武微微一笑,伏我耳边压低嗓音说,“就象阿好你明明不擅女红,却总嚷着给我做件衣衫一样的道理啊……哎呀你又打人……”
我斜睨了眼雀,从箭袋中抽出铜簇扣在指间,用力一夹马腹。九宵昂首嘶鸣,闪电般窜向前方。我抚着它长长的鬃毛,心道老伙计,你我都加把劲儿。想远征鬼方国,先得杀灭这帮男人的威风。哼,我让你们……瞧!不!起!女!人!
我在九宵颠簸的背脊上拉开强弓,瞄准麋鹿矫健的背影。它扬起的角在风中向前挺立,是种桀骜不逊的美丽。随着破空的箭尖带起凌厉的啸声,那在山水间跳跃的生灵仿佛背后生了眼睛,猛地向左一跳,蹄下的湿土被甩进水中,激起了战栗的图案。
而后,它高大的身体猛地一震,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踉跄地栽倒在沼泽地里。血花好象带子一样飞溅到空中,而后泼洒在被箭簇洞穿的背脊上。
我射中它了。
族马雀木然地没有表情,他在原地立了一会,把左手按在胸前向我行了礼,就静静地消失在浓绿的密林中。
拿得起放得下,我欣赏这种人。
“你第二个对手是亚飙。这个人脾气暴烈,喜欢直来直去。”小武一边用棉布擦拭我的青铜斧,一边总结道,“所以你只能和他正面对抗……记得千万小心他的顺斩,这招他学自相姜,听说从来没失手过。”
我靠在他宽阔的背上,挑起长发去挠他的脸,得意地说,“我的双钺也没失手过,他最好也小心些。”
“你个不知道谦虚的丫头啊!”小武点着我的额头无奈而笑,“我正想说他的弱点,要听么?”
“要!”为了不辜负你辛苦打探的八卦,我怎么都得虚怀若谷一把。
“刚猛有余,后劲不足。”小武伸出三根手指,“过了这个数,你就可以反击了。”
带马出了密林,我眼前是一片绿色的稷田,仿佛夏日里万里无云的碧色天空。忽然,我听到有马蹄踏伏草叶的钝音,回头望去,一匹墨色快马从斜刺里猛地冲将出来。
刀光破开晨雾,划成完美的弧线自下而上斜斜挥出。我举钺相迎,只感到交锋之处传来雄沛的巨力。他的刀势如奔流的大江大河,充满了不可阻挡的力量。我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另一个天生神力的对手。
我将钺尖一偏,平贴着他的刀背滑开。这是斧招中的卸字诀,旨在迫使对方丢弃兵刃。刺耳的摩擦声狠狠响起,我惊诧地发现从无失手的利刃被架住了。
青铜胄下的亚飙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冷笑。
他的刀锋是海击礁石一样的嚎叫,以惊人的速度切向我的手臂。千钧一发之际,我抱住九宵的脖子,堪堪躲过这骇人的还击。
第一招!
我半个身子挂在马背上,眼看着亚飙山呼海啸的刀招又至。来不及上马,仗着臂力硬生生拧过身,全力砍向他的马腿。
墨色的战马颇有灵性,不待亚飙勒缰绳,已高高地弹跳了起来。它的主人擎了长刀,借势平着削过来。那迫人的杀气狭着刀光切断了九宵几缕白色的鬃毛,惊得九宵失措地后退几大步。于是生平头一次,我从它的背上狼狈地滚落在地。
第二招!
亚飙片刻也没有犹豫,催动坐骑提刀再战。随着马蹄重重地敲打地面,他离我愈发近了。亚飙的握着的长刀的手臂,肌肉绷紧如同山巅孤立的青松,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直直劈下!
顺斩!
我攥紧钺柄,毫不退缩地向亚飙冲过去!我向来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无敌的招式,只有永不服输的人。我不会放过与一个真正的强者面对面对决的机会!
亚飙的长刀强横地挥出,我拼尽全力用双钺横封,去阻挡那锐不可挡的进攻。“呛啷!”双方的兵刃在半空中相遇,发出象流星一样耀目的光芒。接着,我忽然感到左手猛地一轻……原来是一只铜钺竟被对方蛮横的力量砍断了。
想我前半辈子都没败得如此难看!我觉得心里开了个口子,涌出无穷无尽的热意。
我旋身跃起,抡圆右手仅存的另一把铜钺,仿佛闪电后滚滚而至的惊雷,仿佛冲破山隘的滔滔洪水,狠狠捣向他的肋骨。同样一记顺斩,原物奉还给你!
亚飙没料到我竟然能如此快的反击,只好匆忙提刀。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惊天动地的一式扑击,最简单最直接却最凶狠,将他遮在青铜武器逼人的眩光中,席卷起死亡的气息。
腥红的鲜血喷涌出来,亚飙被溅得一头一身,重重摔倒在地上。墨色的战马被我切断了血脉砍翻,来不及发出半声哀鸣,立时气绝而亡。
我眼前发黑,头中似被大锤疯狂地凿着,震裂的虎口也淌血不止。可是,我赢了。
亚飙半蹲着合上了战马的眼睛,才拄着长刀摇晃地站起,单膝向我跪倒。
“臣,参见王后。”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