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占卜（1 / 1）
“没有人了，快快！”打扮成普通平民的大王催促我，“飙那家伙的鼻子比狗还灵敏，动作慢点就被他闻到味了。”
我看着地上硕大的布包，里面装满了从城中小作坊里搜刮来的“战利品”，再仰望高大的夯土墙，愁苦道，“可我们这样子爬上墙，真的不会被人发现么？”
“幸好猎的白鹿用来抵帐了。”小武嘀咕着，把黄铜飞抓熟炼地抡着。这东西出过沙海跳过悬崖。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它竟是某个人从小到大偷溜出宫的便宜工具而已。
怪不得它这么好用！
小武背着大布包，象猴子一样三两下坐在了墙头上，我负责在下面帮他望风，如果哪个倒霉孩子正巧路过的话……
“我就把斧子抡过去！要是还吓不晕，就打晕他！”我第一次和他溜出宫的时候曾经放言。小武又惊又喜地点头，“阿好你真是我的知已。”
没有办法，国家的形象以及王室的尊严更重要。否则贵族和平民们看到他们至高无上的王和王后是这个德行，是会造反的。
他伸出手，“上来吧……刚巧没人。”
没有人么？我尴尬地看向从宫墙的拐角闪出的一丛影子。
那是巡视中的重甲骑兵队。武士们端坐如山，身上的皮革制甲随着马的动作像海潮一样地起落。战马们在华贵的铜泡络头下喷着响鼻，它们在行进中轻微晃动的声音，合在马蹄拍击在青石砖道的嗒嗒声里，显得如水的深夜分外悠远。
“鼻子比狗还灵敏”的飙大人面皮忽阴忽阳。王上和王后结队爬墙，换成谁也得崩溃一会儿。
通常人们都称呼他为“亚飙”，前面那个字代表他的官职，除了统领保卫王族的护军外，宫室方圆百里内都归他罩。这位有着和名字一样的脾气，放眼整个王朝，除了相姜老头儿能与他一较高低外，别人统统不是对手。
于是我……真的要把斧子抡过去……吓晕他？
亚飙的目光与小武撞个正着，后者无耻而友好地向他微笑了一下。我清楚地看见千军万马中屹立不倒的牛人明显地抖了抖，他用力一夹骏马，仰着鼻子视而不见地绕过我俩走了。
蹄声纷乱，充满了恶狠狠的感觉。
小武毫无羞惭之色地赞道，“不亏是国之栋梁，果然是个识相的人啊。”
不是人家识相，我想，他是败给我俩脸皮的厚度了。
四坡重檐宫室建造在宽大的夯土高台之上，巨大的芦苇屋顶被红色的坚木柱子牢牢地撑起。它象只沉睡中的巨兽，在夜色笼罩下寂静无声。一队队的黑甲近卫军在它的附近穿插，仿佛就是巨兽警惕的耳朵。
我俩仗着地形熟悉，好不容易没再惊动谁蹭近了大殿的后侧。瞧瞧左近无人，互相搭把手上了房顶，从开着的木窗中翻了进去。
刚刚落地，只见火光一闪，松脂的浓香飘了来。
“参见大王、王后！”点亮松木条的人顶着苦大仇深脸深施一礼，像小山似的竹简在他的身后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和小武相顾无言。举国上下欢庆打败獐方国的时候，此人竟然还有闲心守在这里敲打王上干活，这是种什么精神？
“臣……”
小武摆手，露出无奈的神情，“甘卿，攻打鬼方国的敕令是不可能更改的。哪怕你和相姜联合起来把宫门拆了，也动摇不了寡人的决心。”
甘盘额上青筋直跳，大声辩道，“可是居于北土之界的鬼方国有精兵万余人，平日随草畜牧而转移，部众勇悍长于奔袭。而我们的三师总共加起来不过七千五百人，马匹又少，撒在草原上连影子都见不到。兼任右师之长的相姜已年近五十，让他老人家再次出战，委实让人担忧。更何况还有粮草的问题……”
“不足的兵力可以从诸侯国募集，寡人可不想当缩头乌龟啊。”小武笑着截断了他的话，“仅仅四十天内，鬼方人竟公然在四方边境掳掠奴隶和牛羊两次，如若不给他们教训，我朝如何镇抚北土？这样吧，统帅三师的大将的人选明日让甸卜官占一占。实在不行，寡人就亲自带领三师出征。”
“请王上三思啊，”甘盘大急，“朝中精锐尽出，四方四土的诸侯皆虎视眈眈，王上绝不能亲征！”
“……三师的统帅，这不现成有一个？”我闲闲地插话。
小武神色微诧，“你……”
什么表情啊，是谁刚把獐方人揍得屁滚尿流的？我点头道，“我从小在草原长大，比朝中任何人都熟悉那里，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小武只笑吟吟地望着我，既不反对也不赞同。甘盘却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厉声道，“王上并非昏君，哪会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
哈！昏君？我心里的火苗蹭蹭蹿起了数丈高，几乎当场就想发作，难道我一女人就做不得三师之首么？
可被小武握住的手，突然紧了紧。
……稍安勿躁，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满地撇嘴。
只听他悠悠道，“阿好能不能为三师之长，还是明日由天神决定吧。”*
当甘盘气哄哄的消失在殿外后，我指着他的背影气得不行，“我得罪他一次么，居然三年了还看我不顺眼！他不是以大贤闻名朝野的么？哪有这种心胸狭隘的大贤人？！”
小武长臂一揽，叹气着将我搂进怀里，“先不提他。阿好你不要抢着去鬼方成么？我总觉得那地方不吉利。”
“小武，”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那帮老顽固最近蠢蠢欲动，我去总比你去好……哎？难道你还是不放心我？”
“又瞎想了。”他望向我身后墙上一面巨大的锦图。这张图，是他差遣了千余人走遍商的土地、山川、河流，绘制而成的心血之作。为了传递从四方四土带回的竹简，甚至动用过紧急军情的专用骑乘。
它就挂在我们的寝宫里，用了三年的时间，绽放成一幅壮美的山河画卷。
小武破天荒地微皱了眉，“据我所知，鬼方已和土方、叩方勾结在一块儿，盘踞在三阳关以北，兴高采烈地磨刀霍霍等着咱们呢，将来只怕是场恶战啊。”
三阳关关以北，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鼻尖忽然嗅到了草原风儿自在的味道，那是离我的家乡不远的地方。“那……你为什么要坚持要进攻鬼方？”
小武松开我，微微笑了起来，“不瞒你说，我把造反的地方统统刻在了龟甲上，比如亘方啊，缶啊，基方啊，鬼方啊什么的，然后随手抽了一片……唔，于是鬼方倒霉了。”
……幸好甘盘没听见，不然先倒霉的是你
岁月的旧痕迹爬满了他的手掌，后者如同吊在房檐下风干了十余年的腊肉一样干瘪发柴。手的主人身体像只虾似的前倾，几乎是扑在了黑色的案几上。他左手死死按住龟甲，好让右手握着的青铜小刀能够毫无干扰地刻下要占卜的内容
直到刻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这个叫做甸的老卜官将龟甲翻了过来，在未刻字的一面钻了几个浅窝，再将龟甲拿到火旁，小心地烧灼着。
周遭人的灼灼目光，比那火苗还要浓烈。今日大殿上只有四人，小武，我，甘盘，还有坐在我下首的相姜。
他的年纪可以当我的祖父了，头顶仅存的几缕白发极为冷清地盘在油光锃亮的脑门上。每当这位爷爷情绪激动起来骂人时，它们就被震落到他的脸上，随着他的骂声蹁跹翻飞。
这位历经两朝的火爆脾气老头儿，身居三公的高位。即使他老得须发皆白，依旧无人敢掠其锋。连小武都敢不给面子的甘盘，遇到他也只有乖乖听训的份。
他察觉到我的注视，鹰一样锐利的双目豁然张大。我只觉周围的空气在他的威压下忽地抽紧，象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记。
“啪”“啪”，几声鸟儿啄击树木的脆响似的，龟甲裂开了数条纹路。
甸卜官很快将卜词刻在纹路边，双手将它恭敬地呈给了小武。“禀大王，卜辞上说，只有派王后出征，才是大吉。”跪在地上的老卜官道。
很好，现在连天神都站在我这边，我看了眼小武，这回你总算可以答应了吧？
“大王！”甘盘猛地站起，“臣请同占！”
小武点头允了。
所谓同占，就是王上、卜官以及卜官的副手各取一块龟甲，询问同一件事。三人为众，当三块龟甲的卜辞相同，就说明天意确凿，不可违背。
我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狠狠地磨刀，姓甘的，我早晚得找机会收拾你一顿，保证让你娘都认不出来。
纂刻、打孔、灼烧……冗长的占卜仪式足以叫人发疯。与心急如焚的我相反的是，小武一丝不苟心且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些枯燥的活计。他曾对我说喜欢横和竖，理由是刻的时候比拐弯和圆弧要省事儿。许多朝臣们私下都认为，大王方方正正的字实在比他本人的气质要好得多，起码看上去很正经。
甸终于从三块龟甲上抬起了头。面对小武质询的眼光，这位老人明显很不自在。他说，“禀大王，天神说……王后统领三师，实乃大吉。
于是我笑了。可见，我平时不待见天神的行为是错的，他们实在太眷顾我了。
坐在两重席上的相姜缓缓站起，他衰老的身躯宛如只打盹的老虎苏醒成了一只山中霸主。直视着他可怕的目光，我感到迫人的杀气向我袭来。
我攥紧了手中的青铜爵，勉力扬声道，“姜公，今日的酒不合您的脾胃么？”
那老头如洪钟一样的声音响彻大殿，“老臣不敢。不过，我王的三师向来以武力强大闻名天下，老臣想，天神既让王后成为三师之长，必然将无穷的神力和智慧赐予她……”他偏头瞥我一眼，尽是轻视的神情，“因此，臣请王后明日检阅三师，为出征鬼方国鼓舞士气！”
果然是老奸巨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啊。我挑眉与他对视，不就想给我下马威么？咱爷俩倒可以切磋切磋。
我站起身准备应战，却听到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传来了小武的声音，仿佛破开水面的竹筏一样漫不经心，“后日吧，寡人与王后一同前去。”
殿内的两位国之栋梁，下巴差点没掉地上。无他，被某人忽然肯说话吓的。
“王上，您的病还没好全，千万别勉强开口啊。”甘盘抢在相姜的前头，很有眼色地递台阶。
相姜撸着脑门上珍贵的白发，恼怒地吼，“甘大人这叫什么话，难道王上好了是件坏事么？这是天神对吾王的眷顾啊！”
小武微微一笑，从王座上缓缓站起。他本就长得极高，此时立在玉阶之顶，自有股王者的威仪透出来。连向来嚣张的相姜和甘盘都不敢再争执下去，大殿内一下静得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小武清越的声音说道，“寡人宿疾已经痊愈，这回众卿可以安心了。”
相姜与甘盘拜倒在地，连称领命。
这家伙把阅兵推到后日，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疑惑地望着他，却见那个家伙偷偷冲我眨了下眼睛，刚刚正经了不到半刻的脸，又恢复了平日的怠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