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战歌(1 / 1)
潍枱关正西入口的石闸缓缓地下落,到处是讙头人呼啦啦飞翔的影子。宇芫在最前面开道,他浑身都溅满了血,鞭影在讙头人的长羽周近盘旋如飞。者与趁隙用布条将刀紧紧缚在手腕上,淋漓的血迹顺着赤膊流满了白皑皑的刀刃。他很满意地握紧了它,喝道,“老方,咱哥俩赌一把,看谁杀的鸟人多!”
老方正将自己的狼牙棒从一具尸体上起出,甩甩脸上的血迹回应说,“行啊,输的要如何?”
“没空废话了!”甘盘大吼道,“你们先走,我去接应公子!”
“我去!”我听到个陌生而坚定的声音,仿佛铸剑师抡起大锤时崩裂的火花。宇芫的鞭尾一挥,不知从哪里取来个漆黑的酒罐。他仰头一饮而尽,清澄的眸子罩了层深灰的死色。
什么时候这哑巴孩子也开口说话了?
宇芜完全不象是往日里那个默不作声的年青人了。他就象一只暴烈的,抖动角的龙,正从沉睡中醒转过来。咆哮狂暴的长鞭每次挥动,都扯下大团大团带有血肉的灰羽。这些来自海上的捕鱼者发出可怕的嚎叫声,凄厉得象失去伴侣的孤狼。
我总算知道宇芫为什么从来不碰酒了……
“不,你带他们先走!”我喊,“我去接应他。”
我割断了累赘的纱裙,光着半截小腿冲出了包围。
很快,我看到了小武,也看到了小面。不过现在要称呼他们……子昭和子庚。
子昭回身借一蹬之力跃起,高高擎起九孔长刀,像扑食的猛虎一跃而下,刀光如初升旭日夺目炫烂。而子庚一架一侧,再反手挥出电光也似的疾剑,揉身扑上。
可是,谁能告诉我,到底要怎样做?再向小面的青铜面具上射连珠箭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手颤抖不已。彻骨的伤痛并没有让我涅槃重生,反而令我比从前更加恐惧割裂之苦。
我能不能……希望小面和小武都好好地活着?
在他们面前,那个凭着孤勇之气与圭决裂的我消失不见了。我像呆子似的停下了脚步,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没你的事儿,滚远点!”子庚嘶吼着扯掉了青铜面具,满脸的煞气。
他的嚣张得行点爆了我的脾气,合着你要杀我结发之人,我还得在一边欢呼不成?!小武曾说,你嫁给我,我罩你。那么,现在这个叫子昭的男人,也归我罩才对!
我跳入战圈对小武喊,“一起走!”
然而小武坚定地推开我,单手高高擎起铜刀,急跑几步,猛地身形一错,刀狭着人迅疾的动作,象晴天忽然炸响的雷鸣,直直劈向子庚。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强大的,仿佛能劈裂天地的力量。他的动作快得不象肉体凡胎的人能做到的,只一眨眼的瞬间,那刚猛的刀锋已经离子庚的胸膛不过几寸远。
“小……”我大惊之下,只来得及喊了一个字。
却见子庚已随着旋转闪耀的刀光跌落在地。他所着的贴身软甲被生生劈断,血迹渗透了白色的里衣。
九孔大刀压在了他的颈中,小武低低地道,“劳驾,送我们出关。”
子庚往地上吐了口血水,喋喋笑道,“……又输给你了,不过,你们出不去的……若不是我求舅父要与你一战,这里早就万箭齐发,把你们射成筛子了。”
我闻言大惊,忙抬了头望。关内居高临下的箭垛,仿佛是一只只透着凉意的眼睛。要仔细看,才能发现箭尖闪烁的寒光。
“认输,然后离大邑都远远的,”子庚顿了顿,用眼风扫了我一下,语调中有一点点的哀伤,“带上她……继续过你的自在日子吧。”
他说最后几字的时候,声音轻得象飘落水面的羽毛,但我还是听到了。他说这句话的神情语气,又变成了那个在树下仰视我的微醺少年,脱掉了面具,露出最真实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胸口象被只手死死地攥住,紧得喘不上气。
小武沉默良久,终是道,“子庚,你我从生下地那时起,就再不可能有自在的日子过了。我是父王在世上唯一还活着的儿子,无论是你还是谁拦阻我回去见他……说不得,只好得罪了。”
子庚死死盯着小武,忽爆发出阵阵大笑,只是那笑声中毫无欢意,“很好,你们倒可以拿我当挡箭牌试试!”
只一瞬间,大地隐隐颤动,方才空荡荡的箭楼和内城墙头涌出无数弓上弦的射手。关内紧闭的木门忽啦啦敞开,,密麻麻的徒卒象潮水蔓延坡堤一样,将我们围在中间。
饶是我胆大包天,此时后背也不禁渗出冷汗。就像无论多么经验丰富的猎人,也不敢孤身一人挑战狼群一样。当与对方的人数相差实在悬殊,陷入包围无异于踏上死路。
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钺,站得离小武更近了些。
却听小武哈哈一笑,旁若无人地扬声道,“子昭在此,不知军侯何在?”
过不多久,传来踢踢塔塔的马蹄声。人群自动分开,闪出一位身披黑色大氅,腰佩长刀的大将来。
他没有下马,一双比鹰更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小武,“子昭,王子中排名第七,却失踪了十余年的,难道就是你?”
“不仅如此,”小武微笑,“我还是太子。”
太子二字,仿佛向水面投了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向四下里扩展。从离我们最近的徒卒到箭楼上的射手,人人都换上了付惊诧的面孔。甚至和老方他们缠斗不休的鸟人,也收起了羽翼。
场内虽有千余人,一瞬间却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太子?”马背上的军侯挤出一抹讽刺的微笑,“早些年王室□□,王上曾立过的六位太子尽皆英年早逝。天下谁人不知?如今却从哪儿跑出个太子来,分明是招摇撞骗之徒!来人啊……”
他举起长刀指着小武和我,“将这些人尽数杀了!”
我心中一沉,军侯连看也没看子庚,摆明了并不关心他的生死。怪不得子庚说拿他当挡箭牌我们也出不去。
可他不是子庚的舅父么?
子庚发觉我的凝视,淡漠地别开眼,就象不认得我一样。
“且慢且慢,军侯还真是急性子,”小武叹着气说,“想必您听过玉琮王吧?”
军侯微眯了眼,上下打量小武半晌方道,“玉琮王是我朝太子祭神时用的祭器,传说为远古大禹起出的白玉所制,不仅能在黑夜中发出亮如白昼的光芒,而且一旦现世,能撼动星辰的轨迹。但从没人见过……莫非玉琮王就在你身上?”
小武点点头,“既为太子,自然便有通天地的玉琮王了。否则空口无凭,任谁也不会信的。”
“呈上来给本侯瞧瞧。”军侯轻蔑一笑,“你若真是太子,本侯自当下马跪迎,若是敢妄言诳骗……”白光一闪,被斩断的戈尖呛啷啷在地上打着转儿,“你们只怕想求速死都不能!”
“现在还不行,”小武用刀尖指了指阴霾的天,微笑地说,“只有在深夜才能看到玉琮王的光芒,时辰还太早。”
军侯脸色阴晴不定,但他没有犹豫太长时间,很快倨傲地说道,“我大商最崇敬勇士,看在你还算悍勇的份上,本侯给你一次机会。否则……就算你是王子,胆敢冒充太子,本侯也要按律办你!”
小武漫不经心地撤开了横在子庚颈中的刀,“那是不错,还有三个时辰,劳烦军侯您整治些酒菜,与我一同耐心地等吧。”
尽管还是白天,雄雄篝火仍被点起,洒上调料的羊里脊和小牛肉在火上炙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新鲜的水果和烹制好的羹食分别用金碟子和玛瑙碗盛了,少女们用细腻如玉的小手端上来。大陶瓮中酒香也是浓郁之极,勾人频频回顾。
可是再丰盛的酒席,旁有刀枪剑戟林立,头上强弓劲矢蓄势待发,恐怕也没人会有食欲吧?
我觉得,他们完全没必要派娇滴滴的少女端菜递汤,直接用盾牌接力传过来就好了。
“啧啧啧……”只有一个人坐在席上神色如常,他边吃边感慨,“总听说关外诸侯挥金如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大伙快看,这里居然还吃得到黄杏……”
甘盘瞟了眼三丈开外的精壮武士,低声道,“公子,你真的带着玉琮王?”
小武点头,甘盘明显大松口气。谁知他接着说,“不过,说它什么亮如白昼,什么能让天下星星掉下来根本是胡扯。”
很好,一会儿咱们就得被剁成肉馅了,大家的脸都刷地变成了惨白。
小武满不在乎地劝慰道,“军侯不当场宰了咱们,可见他尚在动摇,更没有铁了心支持子庚。于是咱们还有机会。拖得一刻是一刻,就算要死,也得吃饱了不是?”
“不如趁军侯查看玉琮时擒住他,”甘盘沉声说,“只要把他捏在手里,出关就不难。”
“可能行不通,”小武灌了口酒,“这招抓子庚时用过了。何况稍有异动,居高临下的射手就会把咱们射成筛子。不过,眼前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等入了夜,我会以太亮为由让他们熄了火把,咱们就动手。”
没有人说话。谁都知道这是个九死一生的办法,而且那“一生”的希望也太过渺茫。
过了许久,老方才哑着嗓子接道,“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者与无言地拍拍他的肩膀。
“给我酒。”一直默不作声的宇芫忽然说。
小武笑道,“不行啊,你要是醉得太早,我们可都按不住你。唉,干坐着多没趣。甘大哥,还记得以前听过的战歌么,左右天还没黑,我献丑唱给你们听听。”
他拿过陶碟,一下下拍在案几上高声唱: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
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有大成(*此处穿越)
雄浑激昂的歌声象条蜿蜒流转的溪水,从我们每个人的耳边萦绕而过。在箭簇和戈锋间流淌汇集成汹涌澎湃的大江。调子越来越高,那江水也一浪高似一浪地拍击着我们的心房。
渐渐地,我们都随着小武哼唱起来。一边喝着酒,一边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沉醉于歌中天地。那里有坚固的战车,飞驰的骏马以及一望无垠的甫田之草。
一只大手轻轻握住了我的,他说,“阿好,你怕么?”
我想了想,“怕,但又不怕,因为你们都在。”
小武把肩膀递给我靠,“这里面,只有你一人从头至尾毫不知情。所以……我最对不住的人是你。”
“你又没逼我嫁给你,说什么对不住?听着,不是你要娶我,而是,我要嫁给你。”我小声但坚定地说。
他笑了,“是是是,这中间有很大的不同。”
“知道就好。”
他的双臂忽然收紧,将我箍在怀里,“我还知道……阿好并不很喜欢我,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吧?”
我像只呆头鹅一样愣住了。
事隔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一日的血色残阳,在潍枱关城墙上苟延残喘的模样。它的余辉洒向小武的脸庞,竟让他的表情显出从未有过的凄凉。
他勾起唇角,将我重新按回他的怀里,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其实这样更好,我若是有个什么,阿好也不会太伤心难过 。”
胡说,你胡说八道!我眼底一热,拼命地摇头。可小武抱得很紧,我竟没挣扎开。
“别动阿好,让我和你说会儿话,你看,太阳要沉啦,留给咱们的时辰可不多。”小武在我的耳边呢喃着,“你可能不知道,从传统上说,我父王应该从先王的庚族中选择继任的太子,可是,他认为庚族子弟不堪大任,坚持要从自己的儿子中挑选太子,和氏族长老们闹得很僵。等到我十五岁的时候,在父王的授意下,母妃偷偷把我送出了宫。”
“……为什么啊?”
“因为,我每个当太子的兄弟都英年早逝了,被发了疯的马甩下背摔死的,生了急病等不及医官赶到就暴亡的,甚至还有死在女人床上的……要不是我流落民间,这会儿就得躺在陵墓里睡觉。”他望着篝火旁喝酒唱歌的同伴,微笑道,“当父王派人辗转把玉琮王交到我手上时,我明白,家族的血脉就只剩下我了。阿好,这回你懂了吧?子庚和我一样,都是各自氏族的棋子。一旦我踏上回大邑都的路,要么得到王位,要么……死。”
死这个字,就象兜头一盆雪水,令我从里到外彻骨冰凉。然而我很快觉得心头有股火焰雄雄而起,不住地在胸口盘旋,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要死一块儿死,我不怕的。”
小武揉了揉鼻子露出无奈的表情,“以阿好的脾气,为了在乎的人,哪怕豁出性命不要也行。但今天无论如何,阿好都要记住我的话:我不要你为我而死,我要你活着!听清了么?!”
“我不能丢下你们!再说我一个人能从这里杀出去么?”我急了,“你当守军是木头做的?”
小武手指轻抬,向西边一指,“他会救你。”
那个人沉默如即将来临的黑夜,把自己缩在外城箭垛间的土墙上,怀里抱着酒瓮,满身是酒水的残痕。我像被鞭子抽了似的收回目光,不知为什么,我很怕见到他,很怕很怕。
“他喜欢你。”小武平静地说。
“我?”我张口欲辩,却觉心底发出摧裂的巨响,就象被海浪忽然撞击的礁石一样。不不不,子庚除了和我打架,半句也没提过喜欢我啊!小武你在胡说什么?!
可是,我耳边亦响起个细微的声音质问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呢?
“天黑了。”小武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他带着笑意的目光地落在我脸上,全然不象濒临绝境的样子,又伸出双手,轻轻抱了我一下,“阿好,如果我能活着撑过这一关,就永远不再离开你。记得我的话,好好地活下去……”
他放开我,站了起来。甘盘、老方、者与和宇芫也站了起来。他们并肩站在一块儿,目送正在地平线挣扎,马上就要消失的夕阳。
生逢乱世又如何,有天地在,有大义在,有兄弟在。
我很羡慕他们,可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我。
脚下的大地隐隐颤抖,默立了三个时辰的守军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