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潍枱关(1 / 1)
我抓住小武的胳膊,大怒道,“让我和你们分开走?你敢撇下我?”
小武笑着抬起手抚摸我的脸,“甘盘大哥近日收到家里的消息,我父王特别地想念我这个不孝子,说再不回去就要把我从家谱上除名。不过我还要先去深山老林探望几个旧友,你和宇芫先行一步,到殷都等我吧。”
我点他的鼻子,“少骗我了,前面是不是有危险?”
“哪有……”
“说实话!”我板紧了脸,“你知道,我最恨别人有事瞒我。你若这样做了,别怪我一辈子不理你!”
小武高举双手投降,“其实也还好。最多有人不想我回去,就恼羞成怒地把家底全翻出来对付我而已。”
“是谁?”我忽然心念一动,问道,“是……子庚?”
小武点了点头,“他是先王的亲子,和我一起长大的。潍枱关的军侯是他的亲舅,只怕咱们会有麻烦。”
我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怪不得这两个人见面就掐,原来竟是亲戚……啊不,是你死我活的仇人关系。这辈子只怕再不能有那样一个夜晚,能和他坐到树上毫无芥蒂的喝酒了……
我很怅然,“小武,我要和你们一起走,别丢下我。”
小武敛去了脸上嘻笑的神情,将我揽到了怀里,轻声说,“好,不过委屈你了……”
“恩?”
“想想我们俩还真可怜,连洞房都没机会……啊,你又打我……”
和上千守军正面相抗是愚蠢的,尤其当我们仅有六个人。这不是蚂蚁和大象的区别,这是浮游和大象的区别。于是我们决定乔装成来往于各国间为主人做交易的小臣混出关。
这是潍枱关外的一家简陋的酒馆。
除了小武这只猴子耐不住寂寞,蹲到门外与几个家伙大呼小叫地赌石子外,其它人都缩在墙角休息。
而我最倒霉,扮演的是来自南国的舞姬,全身都被黑纱盖着,只露出一双眼睛。足踝间系着的金铃会随着走动发出叮叮铛铛的脆响。
它一动,男人们的眼珠子就跟着动。这辈子,我都没有象现在这样端庄得像一位真正的公主,可是,我每一刻都在要不要拔斧头砍人的痛苦中挣扎。
忽然,案几上的陶碗杯碟就跟受到惊吓的鸡雏似的颤抖着,我感到地表处传来阵阵轰鸣,足间的金铃也叮叮铛铛地乱成一团。
人声鼎沸的酒馆瞬间静了下来。
“嗬……嗬……嗬”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层层叠叠地响起。它象个刚刚苏醒的巨人,打着地动山摇的哈欠从梦中醒来。乌沉沉的天空被它的神力扯裂,不得不释放出属于晨曦的第一缕光明。
那是潍枱关重逾千斤,高达五丈的石闸。漫天都是飞舞的鞭影,上百个□□着上身的精壮奴隶们被指挥着向同一个方向奋力拖拽。他们肩扛粗大的铜链,汗水如雨般嘀嗒在脚面上。
我们的耳蜗似乎都要被震聋了,石闸才不情不愿地完全张开大口,金色的阳光挣扎着喷涌而出,从通往关口的羊肠小路向外倾泻蜿蜒,浸染了整个平原。
我被这鬼斧神工的杰作震撼得目瞪口呆。传说潍枱关可敌万兵,看来果真不是虚言。
“走吧。”小武不知何时站到了我旁边,他刻意把背驮了一点,脖子上挂着一对极漂亮的牦牛角。这玩意现在价值五朋贝,是贵人们的新宠。
而甘盘依旧拉着个长脸,者与老方宇芫几个施施然走着,表情轻松地在聊天。但我发现他们隐隐把我和小武护在了中间。
等待进关的队伍虽长,但秩序井然。灰霖军侯治下的护军排列在关口两侧,一色的青藤甲胄使他们显得利落而强悍。可奇怪的是,这些兵士的背部都无一例外的高高隆起,很像女人怀孕的肚子。
我低声问小武,“这帮人背上的是什么?盾牌?”
“没人见过。我只听说这个小队是潍枱关的精锐。”小武忽然不怀好意的笑了,“也许里面装着他们的晚饭吧?”
“去你的晚饭!”我啐他。
者与将一块玉牌恭敬地高举过头顶,呈给了坐在关口的小官。
“你们是单亚侯的人?”长着山羊胡子的家伙色眯眯地只打量着我,“这次的收获不错呢。”
我笑了下,可惜这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被面纱埋住了
“哪里……”者与侧身挡住他的目光,顺手还往他的怀里塞了一大包锡贝,点头哈腰道,“这丫头可是用两双玉璜换来的,亏了亏了。”
山羊胡子掂了掂重量,把玉牌丢回给者与,“快走,别惹大人我心烦。”
者与谄媚地点头哈腰,“是是,大人。”
从高悬的石门下鱼贯通过后,我们都是一付松口气的表情。
老方搂着者与的肩头咋舌道,“门口的护军太他娘的瘆人了……他娘的跟厉鬼似的。”
“什么鬼?他们都是人!”者与笑他,“被吓尿裤子了吧?哈哈!”
小武忽然道,“一会儿我殿后,其他人护着甘大哥和阿好先走。”
我双手握住了斧柄,紧张地向四周望着。
内城里一张张疲惫而淡漠的脸匆匆而过。从关口西边刮来的风中,略带了点潮湿的海气。我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东侧关口外,通往太蚀山那条灰色的官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只要过了这道天堑,离商的邑都就不远了。我觉得,除了傻站在路边的我们几个,似乎没什么不正常的。
“他来了。”小武说,“我从会爬起就和他打架,这家伙就喜欢搞一鸣惊人的勾当,不信你们等着瞧。”
“你……”我一头雾水,却被他狠狠推了一把。
“跑!”小武大喊,“快跑!”
就在那一瞬间,刚刚还干爽晴好的天空骤然刮起了狂风,粗糙的沙土象刀子一样割着我们的脸。
“沙!”“沙!”这是什么声音?
尘土散去了,半空中浮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手握青铜鱼叉,头戴鸟儿一样的铜制尖喙,冷冷地向下俯视着……背后,却是对巨大的灰色翅膀在缓缓扇动。
潍枱关的精锐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来自海那边,肋下生翅,以捕鱼为生的讙头国人。
我瞅准个空子,双斧架住一只鱼叉。对面的敌人满面戾气,眼仁微有些发青,他“啊”地大叫起来,翅膀拼命地扇着。我也大喝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奋力向外一别。那该死的鱼叉终于脱开了他的掌控,不知弹到哪去了。
哈,这回看你有何好牛的,飞下来踹么?瞧我不把你爪子砍了!
我还没得意多长时间,那鸟人居然头下脚上的直冲下来,三角形的青铜尖喙就象箭簇似的将空气撕裂,发出嗜血的呜咽。
我狼狈地打滚逃开,只听“轰”地巨响,土沫飞溅,可怜的大路被凿了个大圆坑。连抹去灰土的时间都没有,那不长毛的捕鱼前辈气势汹汹地拔出鸟嘴杀将而来。
“刷!”绞皮长鞭舞成铜墙铁臂,宇芫阻拦住讙头人的去势,他嘴唇微动,口型是,走!
我飞快地摇摇头,只顾喊着,“小武!小武!”
忽然,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微微晃动,耳边亦传来极刺耳的巨响。仿佛上千只老鸹齐声喋喋怪叫,又好象天与地一为刀一为石狠狠地磨在一块儿。
不远处激战正酣的甘盘露出惊恐的表情,“不好!他们要下闸了!”
果然,百米之外,几丈之高的石绞盘正在数十名奴隶的推动下缓缓逆转。
“斩杀东门那个给奴隶们发号施令的小臣,然后冲出去。”一只手从背后搭上我的肩,“别回头看,我会跟上你的。”
我咬牙切齿地问,“那你呢?”
“我啊,自然是找那个缠人的家伙打架了。”小武笑道。
“子庚真来了?!”
没等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就看到了他。黑甲长刀,浑身阴冷的气息,独自站在入关石闸下,活脱脱是我第一次在松煌城外看到他的样子。
那个我所熟悉的,喜欢喝酒骂人打架的小面不见了。我想扯起嘴角笑一下,做出不在乎的表情,然而我失败了。我甚至不敢向他的青铜面具再看一眼。
老天爷再一次把我的朋友推向与我相反的方向,我不知道是否会有那么一天,我回过头的时候,身后荒芜一片,只留记忆的风刮过。
我对小武说,“成!可你若敢不跟来,我就杀回去寻你!”
两斧一刀同时挥出,纷纷扬扬的血色碎羽落了我们一头一脸,可是这次,我和他都没有笑话对方的狼狈,只定定望着彼此的眼睛。
“走了!”小武的嘴角弯起懒洋洋的弧度,用他的刀背轻磕斧面与我告别。我也点点头说,“走了!”
再没有多看一眼,我和他擎起兵刃,擦身而过。
我想起了在草原上静默的夜里,族人聚拢在玛沁恰山下的帐篷旁,喝醉了酒,一遍遍反复地吟唱的长歌:
牵着马儿下山来,是我的亲人转回还。
我是你的心上人,怎么能让你一人默默行。
……小武,你想让我们先走对么?可是,我是不会让你一人默默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