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怒矢(1 / 1)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我坐在湖边望着他,脚尖不断踢着宛如绿宝石一样美丽的水面。
白毛黑尾的家伙,驮我们摆脱圭追兵的功臣,云沢兽友好地喷了个响鼻。解开了它的缰绳,小武轻抚着它背上绵软的长毛,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似的,“回去告诉你主人,我很感激他。呃……不过共寅还没大方到把你送给我们的地步,太可惜了。”
云沢兽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坚定地后退了两步,转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扑哧笑出了声。幸好,他是个能让我笑的男人,总算我的运气不太坏。
小武叹道,“它能跑能跳能涉水,就是特挑嘴。当年把我袋子里的灵芝吃得精光,我想再摸摸它都不肯。除了共家那小子,别人还真养不活它。”
将他披在我身上的外袍拢了拢,我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跟我来。”他挺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带你去个好地方。”
初融冰雪汇入山中的涓涓细流,溪水乖巧地拥抱山峦的层峦叠障,一路欢歌蜿蜒。除了鸟鸣和无名虫儿的呢喃,这里寂静无声,只留林间怒放的小花余香。我们走过一片平缓的坡地,葱郁的树林马上凭空消失在雾气蔼蔼的群山中。嶙峋的崖壁被春风吹过,从深不见底的谷底翻涌起层层乳白色的云涛。
“这里是东川山脉的最高峰,”小武迎着绚烂的霞光对我说,“我母亲曾说,当男人和女人决定永远在一块儿的时候,要站在最高的山峰上,让神灵们做个见证。”
我苦笑,“万一他们不在家,不是白来了?”
“哈哈,你这个调皮丫头!”小武爽朗地大笑, “过来。”
我踌躇了,“你……要做什么?”
“姑娘你放松点,我不吃人的。”他挽起我黝黑的发尾,挑起一小束与他的发辫紧紧系在一起。
我疑惑地望着他的脸。而小武抬起深邃的眼眸,静谧安宁又闪着兴奋的光。
白光一闪,他用大刀割断了我们相连的发。然后,小武从身畔掏出个小小的红色漆盒,珍而重之地将发束放到漆盒里,再掘开崖顶坚硬的岩石,深深地将盒子掩埋。
我指着九孔大刀,嘴角抽搐了,“你居然拿它来凿石头?”
“这可关系到咱俩一辈子的幸福,自然要找个趁手的家伙才行啊。”小武满意地将碎石埋好,顺手一扯,将我拉到他身边搂紧。
“你……”我有点不好意思,光天化日的,强盗的脾气怎么就不改呢?
小武低低地笑,将我的右手按在他的胸膛上,“请大东川的山神和水神为我子昭作证:我与阿好今日结为夫妻,自此相伴一生,福祸与共。”
“子……昭?”我不得不破坏这旖旎的气氛,“你也姓子?你……是商王的什么人?”
“这个姓氏也不很值钱,商王是我的父亲。”小武淡淡地笑着,“阿好,你难道不敢嫁给一个商的王子么?”
“谁说不敢!”我脱口而出。
“那就好,”他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小武也罢,子昭也罢,我的命只属于你,我的小阿好。”
我的呼吸迟滞了,他的嘴唇是种温暖的,象家一样的感觉。
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灿然一笑,“你脸红了。”
“哪有?!”我在他的怀里张牙舞爪。
崖顶忽然刮过一阵飓风,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它带着凄厉绝望的气息,发出狼嚎一样的哀鸣声。
我想逃,但被那凌厉的杀气所惑,全身竟僵直了无法动弹。
光线一暗,是小武挡在了我身前,象座厚重挺拔的山。
“不!”这个字只来得及在喉间一滚。我就听见“铮”的巨响在很近的地方炸起,它崩起的碎石苔藓如雨点般溅在我和小武的身上。
乌沉沉的山石被羽箭斩裂,丈余的石缝外只露出四分之一的箭尾。
小武紧紧握着我的手,与百米外一个人四目相对。
那人曾被我“女扮男装”的评价活活气晕过,而如今,艳如桃花的脸堪比地狱阎罗更为狰狞。
子庚!没等我喊出声来,曾经的面瘫将军象鬼寐一样消失在密林中,就象从未出现过。
他的箭矢射穿了埋有我和小武发结的漆盒,后者跌到深深的崖底,再也寻不着了。
我自幼没少见到父王的女人们。她们低敛着眉,在父王身后立成一片沉默的影子。在偶尔抬头的瞬间,我会看到她们或艳丽或温柔或娇俏的脸庞。但是她们很少会抬头,弄得我从来分不清谁是谁。而且照我看来,父王也不太把她们当回事。他的目光总是若无其事的越过她们娇美的容颜,投向更远的地方。
那……这大概就是夫妻吧?!
他征服女人,供给她们生存的必需。而女人负责养育他的后代,并且把孩子们养得和他一样高大强壮。
这种关系在我看来倒是清爽。可有两个问题:第一,我好象不用男人养也能活着。第二,养孩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阿好?”小武停步,拨了拨我额间的碎发,“想什么呢?”
“哦,我在想我吃亏了。”我嘟囔,刻意不去看他目光灼灼的眼睛,用靴尖踢着山路上的石子。他那样子仿佛饿了好几天见到麋鹿的山豹似的。
真是的,我又不能果腹,你饿了就吃干粮啊?
小武哈哈大笑,忽地将我拥进怀里。他的粗布衣裳在我的脸上摩挲,心跳很是清晰有力。
别挨我这么近!我奋力挣扎,他笑得更厉害了,“你哪里吃亏了?”
我理直气状的说,“我会打猎能捕鱼,自己根本饿不死,嫁给你根本是多此一举嘛。”
小武皱了眉,双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诧异道,“能干的姑娘,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走呢?留在你哥哥那里不是更好?”
“我……我……”
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可是,记忆的沙每刨出一点点,连绵细小的颗粒们就争先恐后地擦过我的手指,重新将那里掩埋得更深。血痕从他们蹭过的地方渗出,我忽然感觉哽咽难言。
那个名字比刀还要锋利,割得我鲜血淋漓。
有什么暖暖的东西在轻拭我的眼角,“不要哭……阿好,不要哭……我不会再问了……”
他的低喃一声声地将我从浓重的过往里拉出来。我醒过神,忽觉得很痒,原来是他用柔软的唇轻轻触碰着我的脸。
我顿时又羞又窘,“你……你敢轻薄我?”
他温热的呼吸一滞,“是又如何……哎……”
小武带我下山的地方,有片临海的沙滩。
海边特有的咸腥味扑面而来。这里的风和家乡是不一样的,带有不动声色的寒凉,我感到全身的皮肤都畏缩到了发紧的地步。而海潮轰鸣的巨响面前,一切的声音都细小的可以忽略:足下沙粒的沙沙声,翻飞白色海鸟的鸣叫声。即便如此,我仍然马上就听到了远处嚣张的狂笑以及粗犷的歌唱。
海风送来的酒气和肉香还告诉我,那帮醉鬼喝高了。
“你的人?”我不敢瞧小武的脸。
“太过分了!”听起来,小武在咬牙切齿。我略为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偷偷向后退了几步。
“……居然敢偷喝我的独门秘酒!反了他们了!”小武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大步向海滩跑去,象只被激怒的老虎。
坐卧在火堆旁的人们听到了响动。在回头的一瞬间,他们都抄起了自己的武器。
壮实得像头蛮牛的大块头,肩头隆起块块虬结的肌肉,他手握狼牙棒,双脚外八字站定,仿佛马上就要咆哮地冲过来。
与他并肩而立的家伙眼神有些涣散,嘴里仍吊而啷当地嚼着什么,但从他强壮的右臂和磨得发亮的长戈来看,只怕也并不比大块头好对付。
站得远一些的,是将绞皮鞭半握的异族奴隶。他没有前两位那样明显的杀气,目光漠然。然而火光将他面上屈辱的纹饰照得仿佛活了起来,狰狞凶猛,极是骇人。
只有一个人端坐如泰山,所着的棉布长袍没有一丝皱褶,神情庄重似参加王的宴席。他用宽大的袍袖遮住口,淡淡地抿了爵中酒,“公子,你终于肯舍得回来了。”
小武旋风般绕过几人,在他们惊诧的目光里拿起了巨大的陶瓮。很快跳着脚叫道,“半滴都没有了,你们真是……真是……”
回答他的是一阵能把夜空掀个个儿的爆笑。大块头老方大力拍打着者与的后背,笑得直抖,“看头儿的眼眶……”
者与拼命地点头,“是啊是啊,黑了呢!呀,到底被哪个不要命的家伙给揍了呢?”
这对难兄难弟默契地同时望向我,笑得抱成一团在地上滚。
默不作声的长鞭手嘴角上翘,象融化冬雪的阳光。就连古板方正的甘盘,都忍不住和缓了硬梆梆的脸。
尴尬的人,只有我一个……我哪知道那小子不闪不避啊!
小武可没有半分的羞惭之色,他大喇喇牵了我坐到火旁,再一个个地指点着仍在偷笑的兄弟们给我看,“者与,老方,宇芫,这边是甘盘大哥。”
别人也倒罢了,正襟危坐的甘盘站起来深深对我作了个揖,“夫人。”
为了配合他,我差些被小武塞过来的野果给呛死。
夫人?我?
小武轻拍着我的背,对始作俑者笑道,“甘大哥,咱们不是在家里,你叫她阿好就是了。”
“不敢,若是在家,甘盘只怕要跪拜大礼了。”甘盘冷冷道。
我皱眉,他看我的目光说不上是友善,甚至有些厌恶。早在松煌时,我就觉得我们彼此间并不互相欣赏,现在依然如此。
“夫人,听说你力大无穷,让我们兄弟见识一下?”者与笑得双眼眯成细缝。
我也乐了。他的样子很象刚学会吠叫的幼犬,跃跃欲试地想挑战人的权威。如果你被它们一下子扑倒,那么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它们的敬意了。
“好啊。”我随口答应。
“呃……”
“别拦我。”我对小武说,走向篝火旁用于煮食物的青铜大鼎。
小武摸摸鼻子,“我不是拦你,者与啊,你敢和阿好比力气……唔,真是找死的行为……”
“是么?我可不是头儿,能被女人打成乌鸡眼!哈哈哈!”
我抓住了刻有兽面纹的鼎足。
所有的人为的声音象是被无形的手卡紧了,一刹那,连火苗也停止了跃动。
不过如此,我心里有了底,你们也太小看我了。
小武的眼神深邃如同黑夜中的寒星,他抱着陶罐,夸张地向我做了个敬酒的姿势。馋嘴的海风将醇美的酒香吹散,有种很舒服的东西流觞在我和他之间。
我单臂较力,充满咸腥的沙子吱吱地在脚下被压得颤抖。青铜大鼎仿佛个不情愿回家的孩子,缓缓地离开了地面。
者与呆若木鸡,张大的嘴足可以塞进几颗鸟蛋,“老……老方,我我我是不是花眼了?”而老方手中的肉骨早掉在了地上,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宇芫一言不发地往炙肉上撒着盐粒,然后恭敬地递给甘盘,象是早已料到了结果似的。
“起!”我猛地一挺腰,两手将沉重的鼎足高高举过头顶。
“小子们,服了没?”小武兴奋地大叫,“谁刚才和我打赌来着?拿来拿来,一个贝都不可以少!”
我冷着脸,将大鼎朝某个毫无廉耻的家伙头上丢去。
“夫人,你喝酒么?”老方不知从哪里拎出个羊皮袋子,晃了晃。里面咕噜咕噜地响。
我点头,“当然。老方,以后叫我阿好。”
宇芫扯住了老方的胳膊,者与也叫,“头儿,你也不管管?老方拿的可是烈酒!”
小武正和甘盘站在稍远的地方谈着什么,他回过头来得意地笑,“给她给她。”
我在老方等着看好戏的表情里,仰首喝掉了一大半。酒香四溢,火剌剌的感觉从喉咙直贯到心里,真是痛快。
我抹了抹唇角残余的琼浆,大赞道,“好酒。老方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从一个果利国的小臣手里换的,”老方目瞪口呆,“夫人好大的酒量。”
“叫阿好!”我重复,真别说,这酒后劲凶猛,天上的月亮好象都多出了几个。
我支着头,和老方者与斗酒,眼皮越来越沉,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恍恍惚惚地,我好象听到谁在说,“你们还喝?明天还要赶路的!”
……去……去哪啊?我想问,却觉得舌头硬得象岩石似的,哪还说得出话来。紧接着身上一暖,有人在我耳边低低道,“睡吧,明天……带你回家。”
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夜色正浓。小武挨在我身边,睡得象个孩子……唔,青了眼眶的孩子。可他的手臂牢牢地搂紧我,仿佛怀抱中的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你看,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不管是物是还是人非令我伤心,我都有本事安然睡去。可在这一刻,我想哭了。
不管他要带我去哪里,要去做什么,我想我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