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叛族(1 / 1)
可是一柱香后,早已“灭亡”的巨人们活生生地走来了。他们大约二十多人,高大而健壮,犹如一座座移动的小山丘,巨大的兽皮斜披在肩头,露出隆起的大块肌肉。赤足,腰间别大斧或是有倒刺的铁棒,哪个都不会低于十五尺。
据从谷口快马撤回的相佃说,三百弓箭手射出的箭矢,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被蚊子叮了口而已,巨人们甚至都懒得搭理这帮罔卫族最强大的战士,照旧唱歌打闹。
大地在他们的脚下颤抖,我们也一样。
不耐地挥手,有名像是头领的人发话了,巨大的回声震得山上碎石纷纷跌落。
“哪个女娃娃叫阿好?”
我这辈子都没被人在大庭广众下点过名,而且还是个巨人。
在族中精锐层层保护中的宗室众人,用看死人的目光看我,并且自动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站住……”圭低声喝止我,转而提高了声线道,“我是罔卫一族的王,却不知几位远到的贵客所为何来?”
巨人们轰隆隆地笑了。敢情刚才的雷声,就是他们在笑,“小人儿们真有趣,我们兄弟要找的人是个女娃娃,不是什么王。”
一样是死,还不如被巨人踩死。我无视圭的脸色,一瘸一拐地从人群里挤出去,大声道,“我就是!”
可惜我现在中气不足,巨人们显然没听见,看样子,他们并不经常跟渺小的东西打交道。
我只好再喊,“我是阿好!”
这次他们听见了,大步向我走来。族人们默默地拉开了和我的距离,宽阔的宗庙广场上,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呼吸。
巨人首领弯下腰,从肩上卸下个同样硕大的包裹,有我两个那么高。他铜铃似的大眼露出促狭的神色,“小不点阿好,这是我布昆力送你的礼物。”
包裹被他的大手解开,里面琳琅满目。
上万张各种猛兽的皮毛、象天空一样纯净的玉石、大块大块沉甸甸的金子、巨型的青铜武器,甚至还有比我胳膊还粗的人参……这些被随便堆在一起的东西,只怕能买下整个罔卫族。
我不可置信地问,“给我的?为什么?我不认识你们啊!”
布昆力咧开大嘴乐了,估计只要他轻轻一吸,就能制造飓风,“美丽的小姑娘,布昆力曾经答应过一个小人儿朋友,要给他和他的新娘送上成亲的贺礼。我们夸父族说出的话,比北方天永不坠落的的狼毕星还要恒久。我们对待朋友的心,比阿木雷南峰顶的雪还要洁白。请你收下这些小东西吧,布昆力祝你们永远幸福。”
我瞠目结舌,失声道,“布昆力,你的小人儿朋友是谁?”
“哈哈哈!”所有的巨人都放声大笑,有几个甚至乐得在地上打起了滚。他们说,“真是傻姑娘呦……要嫁给谁,自己都拎不清……”
喂……奇怪的分明是你们啊。我无力地窘在当场。
一阵巨响过去,宗庙的木梁断了,塌得像老人干瘪的腮。族人们铁青的脸简直堪比出炉的青铜器皿。
巨人们这才收了笑。布昆力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蹲在地上问我,“小阿好,布昆力能留在这里,参加你们的仪式么?”
我回头瞧了瞧圭,一向淡定如他,现在的表情也象刚被人揍了一拳。于是,我立马很欢快地应允,“好啊。”
忽然,一股极腥的浓烈气味扑天盖地地涌了来。人人都皱紧了眉,厌恶地捂住了鼻子。无奈那气味太霸道了,我们又全都站的是倒霉的下风口,只觉胸中苦闷,恨不得大吐特吐才好。
圭高声下令,除了如黑色大海一样的族中近卫队外,族人们纷纷再次全部后退数里。
……你们还真不把我当自己人,我望天长叹。
布昆力却大笑道,“共家的小子,你们来迟了!”
我听得悚然一惊,共家?不会是……远古的共工氏吧?
可怜的大地再次轰隆隆巨响,好似成千上万只脚同时在奔跑。鹰涧峡谷的方向,竟奔来上百只动物。大到老虎山猪,小到豺狼麋鹿狐狸。哪怕是平日里斗得你死我活的天敌,竟也毫无芥蒂地同路而行。它们就似股滚滚洪流,个个争先恐后地逃生,霎时冲过了谷口。
“呜!”凄厉的尖锐声音响彻天外,黄沙散尽,终于露出了来人的真面目。
驱赶群兽的人,悠闲地骑在坐骑上,向这边投以……不能算是友好的目光。比起像小山一样高大的夸父族,这仅有四人的队伍显得更为狂野和嚣张。
不知名的复杂纹饰涂满周身,看不清本来面目,身形健美挺拔,皆背长弓硬箭,腰悬利刃,胸前是用猛兽牙齿所制的项链。
最显眼的,莫过于他们的坐骑。那不是常见的马儿,竟是白身黑尾的类马!怪不得能让群兽恐惧至此。
这种只在传说里出现的凶兽,生下来就以虎豹为食,叫起来像大鼓一样。它的毛皮是大陆上的至宝,哪怕是在各国之主的宝库里,也很难见到一张。
而竟然有人居然驯化了它们当坐骑……难道他们是天上的神么?
有一个人轻盈地从豹身上跳下,后者的背上还有只仍在淌血的大黑熊。他抬高了下鄂傲然道,“傻大个儿,好久不见。”
布昆力大笑,“共家的小子,你还是那么爱显摆。走到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我们去喝酒,你若高兴也来吧。”
他好象不太喜欢这个人,不等他回答就转头招呼其他的巨人去了。他们围坐在一块儿烤肉喝酒和唱歌,甚是自得其乐。
“共家的小子”看模样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他从鼻子里重重哼了声,显得极为不屑。很快,他将目光投在我身上,象在审视猎物一样犀利。“你是叫好的小丫头?那小子说你力大无穷,是打猎的好手……怎么抖得跟只芦花鸡似的?”
照我看,就算此人出身高贵古老的家族,本质上和爱闹别扭的小面也没有什么不同。只好无视后面那个比喻问,“您是谁?找我有事?”
那人手一抬,有物准确地落到了我怀里,嚷,“我共寅欠他的人情,今天可是还了。以后若是再见……嘿嘿……”他左手微微一动,一道白光出手,将百米外正搭弓瞄准的卫士劈翻,叱道,“藏头露尾的宵小之辈,在爷爷面前找死么?”他出完手才醒悟到什么,“喂,我可没杀他。成亲之日见了血光兆头可不大妙。”
我正在目瞪口呆。
摊在手里的,是用豹骨所制的骨哨。如上好的玉石般发出圆润的光,虽是小小的一个,却异常地沉。原来是共工族闻名天下的捕猎哨……我我我到底在走什么狗屎运?
“有它在,什么野兽都会变成纸糊的,”共寅神气活现地说,“这份礼物可比俗气的皮毛黄金贵重得多。”
布昆力等人听见了,遥遥地耻笑他,“得了,明明是骗人的玩意!把野兽都赶跑了,让孩子们喝风去?”
共寅大声回骂,“除了蛮力,你们还会什么?共家的智慧哪是花岗岩脑袋的酒囊饭袋能理解的?”
大概是我受宠若惊的表情愉悦了他,和巨人们对骂后的共寅总算有了点笑模样,“那小子还没来?呸,真是怠懒!骑着爷爷的云沢兽还能迟到?”
有个词总算让我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你说小武?”
“怎么还不来……”共寅不耐烦地走向他的坐骑,“真是的,耽误我们去泽苑猎魇兽了。那玩意狡猾得很,不早些埋伏要白跑的。”
“嗷!”不知是什么猛兽在嘶吼,像是战斗的号角在阵前吹奏 。
共寅不怀好意地撇嘴,招呼其他人说,“喂,那小子到了。准备好咱们的见面大礼,别轻易放过他。”
话音刚落,四人已抓了长弓在手。只一眨间的工夫,晴天白日里,宛若流星拖曳长尾,四支白色的羽箭离弦而去!
又是一声“嗷呜”的嘶叫!谷口有团黑影凌空跃起。
电光火石间,传来冷兵器相撞的巨大声响,震耳欲聋。如果我不是亲眼见到是箭先飞过去,还以为是犀牛之类的东西在角力。“哈哈哈!共寅你个不讲究的,又来偷袭这套!”有人笑骂道。
九孔长刀提在右手,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云雾弥漫的山谷前。□□长毛黑色似马非马的动物兴奋地刨着前蹄,象是在说有能耐再射几箭啊?
最重要的是,他是活的……他没有死……真好。
小武定定地望着我,忽促狭地一笑。他骑的云沢兽忽然扬首嘶叫,四蹄翻飞瞬间就冲到我身边。
那家伙趁势猿臂一舒,竟将我拦腰横抱在怀里。
我惊诧地叫,“你干什么?”
四周叫好声,吹口哨声,拍手跺足声轰地响起。巨人们笑得打跌,震得宗庙的房梁不堪重负,另半边也要塌下来了。而共工族的人则集体吹响了骨哨,惹得山林中藏匿的动物们阵阵哀鸣。
小武笑着说,“抢亲么,自然要有抢亲的样子。”
果然是强盗本色……饶是我脸皮够厚,也禁不住一群小山丘和整片林子的动物起哄,只得竭力给了小武一拳以示愤怒。
小武催动云沢兽向宗庙的方向疾奔,口中喊冤道,“姑娘啊,我倒想正正经经地捧只大雁来的,可瞧那里……整整半个军的长矛手和步兵。啧啧,你兄弟还真舍不得你。”
百米开外,虎贲近卫军的黑甲闪耀如黑色的海。我们两个怎么看都象是送上门去,给人家磨刀的。
小武左手一紧,紧紧揽住我的腰,“坐好!”
我看见圭勾起的嘴角,冷漠的眼神锋利如刀。黑色的海洋翻涌着,蓄势待发。
云沢兽也感到了扑面的杀气,它加快了速度,我感到身体向后急倾,猛地……它高高地跃起……
“小武!”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我是不是眼花,它跳得这么高?”
在小武的得意的轻笑声里,我们在所有人的头顶盘旋。云沢兽黑色的鬃毛下,是一张张饱受惊吓的脸。
小武从背后取出一枚巨大的金色果实,向圭投去,“你的要求我已经做到,我把我的女人带走了。”
圭仰着头,他的表情不复冷凝,却模糊地让我看不清。他对我大声说,“阿好,你若随他去,便是叛族。你……就再不要回来了。”
云沢兽轻盈地落地,我透过小武的肩,向后望了又望。
呆若木鸡的族人们、喝着烈酒,高歌跳舞的夸父族、已经赶去猎魇兽的共工氏……他们都不及站在近卫军中央的独自一人的圭那样让我瞩目。
他的身影慢慢成为成为地平线上的痕迹,似乎有东西生生地从心里剥离,渐行渐远。
我颓然将头靠在小武胸前,合上眼帘。
在十四岁那一年,我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他。然后,我用了此生余下的所有时间,重新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