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家宴(1 / 1)
父王在位的时候,以我野草般不受重视的身份,哪怕是逢年过节,也没有资格进入王的大帐。直到今日托了圭的福,我才有机会细细地端祥它。
父王一向很喜欢奢侈排场。所以代表着王权威严的王帐比普通的帐篷要大了数倍。有传闻说,它足足用了三千张最好的野牛皮。族中的女奴们花了一年的时间,才织好它外覆的五色锦锻。在天晴的日子,哪怕隔着百里,都能看到大帐的光辉。
百米长的白羊毛毯子铺在帐前,黑甲近卫沉默地侍立两旁,气象森严。
王帐的四周,星罗棋列的是族中长老和家主的帐篷,宛如众星拱月之势。
而今晚,圭将做为新王第一次举办王族家宴。除了我那几十个仍然健在的兄弟姐妹外,各家族首领和大大小小的贵族都会削尖脑袋挤进来参加。
王帐里的奢华气息并不弱于它的外表。金色的围幔悬挂在穹顶,精致的青铜器皿闪耀着内敛的幽光,充斥鼻端的酒香诱人,流水价的手把肉和蔬菜合煮的羹食、鱼端上桌。陶架上,一块块切好的生肉即将炙熟。侍女熟练地洒上粗盐,双手奉给谈笑的贵族们。
圭盘坐在铺有虎皮的王座上,满面笑容,不时举酒爵与众同饮,显得很亲民。
帐中的空地上,乐舞女奴们在皮鼓的伴奏下巧笑倩兮,赤足而舞,个个欢快地像头小鹿。她们在模仿巫师祭神的仪态,狂野中带着虔诚。
而我却没有胃口,哪怕刚端上一大盘烧田螺。这种东西在江下游才有,平时根本吃不到。同桌的绿覃姐用最优雅的仪态拈了一个,再以布巾遮住樱桃小口,斯文地吸食。
她挺直了腰,忽然说了句,“你不觉得自己很丢脸么?”
我想脸皮是天生的,除了生身父母外,貌似和别人没有关系。所以继续兴致缺缺地看歌舞,偶尔往嘴里丢块羔羊肉,根本没搭理她。
悲剧的是,她把我的懒惰看成了默认,于是更加理直气状的教训人。
“你看你,哪有一分公主该有的样子?舞刀弄剑、野蛮粗鲁,坐没坐像站没站像,出门连马车都不坐,像只猴子一样骑马跑来跑去!以前也就算了,现在我王如此重视你,总该拿出点女人样子吧……”
“重视?”我撇嘴,“哪有啊?”
绿覃嘟起小巧的唇,“这里还有坐在你我前面的女人么?”
“那一定是因为你天生丽质……”我长叹,往四处看了一圈。
到底是新王第一次宴席,不少贵族还很拘谨。若是换了平时,那些美丽的女奴只怕早逃不过他们贪婪的眼睛。
我笑,“喂,看到式铭家的那小侯爷没,都喝到案几底下了……你眼睛粘在圭身上了?动动吧,他会食不下咽的。”
“你真是没规矩!”绿覃炙热的目光转为惊诧,“居然敢直呼王的名字?”
我吃了块鱼肉,为她的大惊小怪感到好笑,“私下说说有什么关系。倒是你,总听过这句话吧?‘一国血脉相似,以无子也’”
绿覃白玉般的脖颈得意地一偏,很不以为然,“你知道什么……再说同族成婚的又不是没有。”
还真乐观……我可不认为我那英明神武算无遗策的兄长,不以子嗣为先,只看到眼前一点美色。
你当他是羊岩?
绿覃的大眼睛忽然一亮,“记得你会占卜来着?给我算算。”
“好啊……”我竖起一根手指。
“小气!”绿覃恨恨地摸出串锡贝,“快点。”
我拿着勺,在吃剩的鱼骨四周划了个圈,“可是要占姻缘?”
“当然!”绿覃颦了眉头,“用这种脏东西,你在耍我?”
说对了,像你这样娇滴滴的漂亮花朵,脑袋里除了男人还有什么啊?我肚中暗笑,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不懂别瞎说,鱼是吉祥的代表,怎么不能占卜了?喏,你看这鱼头和鱼身,是不是很像一个字?”
绿覃困惑了,托腮想了半晌,“什么字?”
“迁。我说,你将来肯定要远嫁的。”
“胡说八道!”绿覃的脸色立马变得如同其名,绿上加绿。她柳眉倒竖怒道,“死妮子再乱说,我撕了你的皮!”
我是半点也不生气,存心想激怒她,“你就这么笃定能嫁给圭?”
“那是自然……不和你说了,猴子一样的野丫头。”绿覃顿了顿,骄傲地抬起了下巴。
我顺着她的目光,遥遥向圭敬了杯酒。他似乎是温凉地笑了下回应,可惜王帐里的香料放得太多了,像罩上了层纱,云里雾里地看不清。
真想知道绿覃没说出的半截话是什么,我大口喝酒……他姥姥的,淡得要命。
酒过三巡,席间的热闹再也吸引不了我。何况已把身边那位带的锡贝敲诈得一干二净,她都要翻脸找裳下之臣杀人了。
趁着无人注意偷溜了出来后,却开始为去哪里忧郁。
驮着我转了无数圈后,九宵拒绝前进。我只好说来吧兄弟,咱们回嬷嬷那里去。
月光下,一人一马,不凄凉是假的。
说实话,我有点挂念那个特没正形,天塌下来当被盖,正在牛訫江边奔波的家伙了。虽然我对嫁人这个古老而神秘的传统半点也不了解,但想想以后他拿刀来我拿斧,组成夫妻档进行伟大的打劫工作……该是件挺有趣的事儿。
我的嘴角刚刚有些弧度,便僵在了脸上。
忘了从哪年开始,在商王的示范带头作用下,各方国皆兴建了叫做序的机构。用于教导贵族子弟的习射。学到了什么仍待商酌,但身份地位的炫耀方式又多了一样是真的。为了显示王公贵族的神圣地位,我族序所的占地是除了王帐外最大的。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那个熟悉的青铜面具。
烈烈篝火的反衬下,其上的浮雕的兽面纹显得分外狰狞。再配以周围热血青年的嚎叫,真是幅杀气腾腾的猛虎下山图。
不必说,喝多了酒,精力无从发泄的男人们又在角力比试。这在序所里并不稀奇,隔三岔五就得上演一回。
面瘫精赤了上身,从不离手的短刀闪着寒光,蓄势待发。而他的对手执铜戈,玉制戈身,铜内镶嵌的绿松石细粒呈饕餮纹。
我长叹,中看不中用的玩意能不能别拿出来丢人?近身肉搏,长兵器从来都吃亏,管你是什么材料打的。
可是围观的人们显然不知道面瘫的恐怖实力,大呼小叫地为后者加油鼓劲,速战速决。不负众望的饕餮戈大吼一声,当头便刺。人们眼前一花,面瘫鬼魅似的身影已窜至对手的斜后侧,短刀抵住他脊背偏下四寸。从这里捅入,死前想留遗言都没机会。
全场鸦雀无声。只怕人人均在想,若是我,可避得过这招?
面瘫一脚将其踹倒,嚣张地环视着,“黄嘴丫小子们,服了没有!不服的一块儿上,省得老子麻烦!”
当然不服,你才是毛没长齐的黄嘴丫雀鸟呢,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
饕餮戈大叫,“全给我上,赢了的,公子我重重有赏。”
火星四溅。面瘫以一敌众,游刃有余。我冷眼旁观,他的招式狠辣肃杀,直取要害。若不是留有余地,只怕这帮锦衣玉食的公子们早已见了阎王。
心痒难耐,我持了石钺也加入战团。
“是你?”面瘫的动作一滞,“瞎凑什么热闹?”
我笑,“不是凑热闹,就是想消食……接招!”
拼尽积蓄已久的力量,一斧竖直斩向前方!他举刀相格,震得我双臂发麻。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打架了!
空气被扯裂般嘶嘶作响,他犹如苍鹰搏兔,冷静地将我的招式一一封杀。而我则更像条敏捷的蛇,不时抽个冷子咬他几口。
我不得不承认,若论速度,论经验,论实打实的硬功夫,眼下的确不是他的对手。虽说我声势不弱,但全力施展仍刺不中他的衣角。而他身上似有股无形的压力,刀刀逼迫着我缴械投降。若非仗着天生臂力惊人,只怕是连反击的力气也没有。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我打不过你,但可以向你偷师嘛。我若是能打过你,将来痛揍小武肯定也没有问题。
这一“学习”,便厮杀了很久,久到周围人瞠目结舌以为我俩真的在玩命。
“呛!”,是我的一只斧子被砸飞了。师傅啊,你徒弟只怕晚节不保。
“不打了,别人会认为老子在欺负女人。”面瘫忽然哈哈大笑着罢手。
我累得大口大口喘粗气,心里却有个地方莫名的柔软起来。“得了吧,谁欺负谁啊?”
面瘫啼笑皆非,“嘴硬……”
是啊,不嘴硬就不是阿好了。“喂!”我问他,“你想不想喝酒?”
闻言,他本就清亮的眼睛骤然发光。
原来你也好这个,英雄所爱略同。我边乐边呼九宵过来,轻巧地跃到它的背上。
“上来啊!还等我请你?”
我听到了一堆倒吸凉气的声音。刚刚被打得哭爹喊娘的未来砥柱们根本掩盖不住不可思议的表情。估计,是在目测我脸皮的厚度吧。
作为未出嫁的公主,公然邀请男子共乘一骑,唔,我的罪状又多了一条。不知道圭会不会有朝一日忍无可忍把我除名呢?
随他吧……如果不能自由地做自己,倒不如从来没有在世上活过。
面瘫怔住了。
他想必并不知道,由于这张临时凑合的面具只遮住了半边。而今天的月亮特别地好,我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他脸红了……
“不来算了。”我伏在马上大笑,“九宵,咱们走。”
马蹄踏破一地的清秋,夜色温柔。唯有放恣的纵马狂奔,我才能暂时忘记锥心惨烈的记忆。
所以,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根本不知道,有个实心眼的孩子在后头一直追一直追一直追。
就差了半句话的功夫,他一辈子也没撵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