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子安贝(1 / 1)
当我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
我拼命去想乱七八遭的事情,可是脑海深处,嬷嬷七窍流血的脸庞不断地闪现。
阿好,你总不能缩在壳里一辈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推开身上盖的褥子,忽然感到哗啦啦一盆雪水从头淋到脚……是谁把我抱到床上,还有嬷嬷哪去了?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去,一眼便看见了半人高的新坟,然后泪水就流了下来。
“喏,给你……”我回头,是块整洁的布巾,很眼熟。
说话的,却是面瘫。
他重新戴上了青铜面具,遮住了祸国殃民的容颜。我有点诧异他为我做的一切。不知道像野草一样的自己哪里值得他如此费心,何况,我们一度还挺想弄死对方。
“不用了。”拭净了泪水,我大步走到嬷嬷的新坟前,动手刨土。
“你疯了啊?!”面瘫捉住了我的肩膀,“她已经死透了,活不过来了!”
“可我要弄明白,她是怎么死的。”轻轻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果然松开了。
黑色的土,粘腻厚实且肥沃得能攥出油。我没有多费力,就扒开了薄棺。
深吸了口气,我低声对身后的人说,“多谢你。”
他没有抬头,“你……要看开。”
被撕咬般的疼痛从胸腹蔓延到四肢,我良久才知道呼吸。死亡不意味着结束,而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拭去了污血,嬷嬷面目显得很安祥。她着圆领细长袖连袴衣,垂下摆,束腰索,衣式简而无华,孤单地像条干涸的鱼。而除了一袭简陋的穿着,身无别物。
我心中忽然一动,嬷嬷身为卜官,在族中地位崇高,为何要穿罪奴的衣服?
我注意到她双手紧紧握到一起,用力拉开,果然有东西掉了下来。
是子安贝串成的手镯。
子安子安,望子平安。
我知道,这是她最后想对我说的话。
所以,我不哭。
“帮我个忙,我要给嬷嬷举行火葬。”我轻声对面瘫说。
他明显怔了下,“火葬?你们罔卫族不都往土里埋的么?”
“……是有例外的。”
所幸面瘫并没有再追问,他帮我用木块和树枝垒起了高台,将獭油淋到木头上。我一次又一次去握高台之上嬷嬷宽厚的手掌,舍不得放开。
火把几乎要燃尽,我流不出眼泪,憋在心里,麻木到死。
“让我来吧。”他说。
“不……我要自己送她走。”
火光冲天而起,灼痛了我的眼眶。
我的族人世代皆为土葬,例外的只有一种:
自尽的人。
在我们看来,人的生命都是天神的赐予。胆敢不经神的允许,就自杀身亡的人,没有资格享受长眠的宁静,他们的魂魄会给地狱的恶鬼捉去,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除非死后燃尽肉身向天神赎罪,才有可能轮回投胎。
我握紧右腕处光滑的子安贝,希望它能告诉我,嬷嬷究竟为了何人何事要服毒,甚至连见我一面都等不及?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那种苦味我太熟悉了。
每逢狩猎季节,嬷嬷生怕我失手被山中猛兽伤到。她就去山上采一种叫做莈的有毒草药,浓浓熬成汁,涂在箭尖上。在我们族里,每家每户都会制造这种最简单的毒箭,不过用的草药都不太一样。
若是霸道一些,猎物跑个十步就会栽倒昏迷。若是不好用的话,带箭跑掉也很正常。所以尽管嬷嬷唠叨百千遍小心别射到旁人云云,我也只当耳边风。
直到亲眼看到中箭的灰狼耳鼻流出黑血当场暴毙。我才正视起这种□□,咋舌问,这玩意真能要人命啊?
是啊,公主可要当心啊。嬷嬷在火光中微笑看我。
可如今,她穿着罪奴的衣服,服了自己熬制的□□,不等我回来就独自一人死去。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远方忽传来马儿的嘶吼,显然是被火光吸引而来。
“阿好,你又闯祸了?”领头之人喊我的名字,翻身下马,“烧什么呢,好大的烟。”
我嘴唇微颤,木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圭微皱眉头,无奈叹了口气道,“好,只要你高兴,爱烧什么就烧吧……到底出什么事了,脸色这般差?”
我想告诉他,嬷嬷不在了,她丢下我不管了。可是那个名字在心底翻滚许久,竟是如何也吐不成句。憋到最后,终于化成了喉咙最深处的呜咽。
他大概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一边扶住我,一边厉声质问面瘫,“小面,她怎么了?”
后者闻言勃然大怒,“你他妈叫老子啥?”
圭一抬眼,他的亲兵极有眼色,当即断喝道,“放肆!”
说时迟那时快,数支长矛短刀指向了面瘫。后者根本毫不在乎,冷冷道,“打架么?全上好了,痛快点。”
今时今日,我的这位哥哥身着玄冠裘衣,上附向征着王权无上威仪的黑红白黄四色带状云纹,已经彻底告别世子时期内敛而谦和的装扮。而他的嘴角也沁出丝冷笑,似乎很乐意坐观出言不逊的家伙被碾成齑粉。
“嬷嬷死了。”我每说一个字,都像往心上扎了一刀。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圭很诧异,我却忽然感到很疲惫。我没有在人前展示悲痛的习惯,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行。
于是,我转头对面瘫道,“走吧,哪来哪去。”
“你什么意思?”面瘫的长刀无意识敲打着地面,相当地不满。
我看向他,无声地请求他。
何苦呢?不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不要搅合到这团乱麻里去,不要把那无聊的打赌放在心上。
面瘫将军忽然仰天大笑,笑声未歇,人已抢了匹马儿骑上,高声道,“老子偏不走,你待怎样?”
圭缓缓举起右手,不少于二十支骨箭对准了面瘫的脑袋。而被瞄准那个,不屑之色连青铜面具都遮不住。
火势渐小。埋在灰烬中的火星,偶尔劈啵作响,不死心地挣扎。
我厌倦了眼前的一切。嬷嬷,除了你,谁还真正在乎我的喜乐?
原来人活着,比树活着,要难得多。
撕块衣衫,将骨灰包好,我双指在唇边一声呼哨,九宵疾如闪电地赶来救场。
嬷嬷,让我最后带你一程吧。
从昨晚到现在,我滴水滴米未进,可是仍不断地催促九宵向东再向东。
在平原的正东方,有条莫岚河,它是我们罔卫族的母亲河。
天边只余一道残阳,江水萧瑟,是寂寞的红。
我想,嬷嬷会喜欢这里的。它奔流入海,所以天下之水,无处不莫岚。
无论将来走到哪里,我们都能互相感觉到对方的存在。远胜于她孤零零地长眠于地下,数着日子眺望我的归期。
嬷嬷轻飘飘地在空中翻飞,像终于挣脱了束缚的鸟儿。
而我还要留在这里解开心中的谜团,包括她不想让我知道的那部分。
对不起嬷嬷,我不是可以靠着隐瞒过日子的人,永远都不是。
过了许久之后,身后的马蹄声踏碎了岸边的平静。想必是他见我好好地站在这儿,放了心,才缓了速度慢慢地靠近。
他不说话,我也沉默,似乎世上没有比江水更好看的东西了。
“阿好,嬷嬷的事,我很为你难过。”他抚我的头,“你往后要好好的,嬷嬷在天上看着呢。”
我静静地等,等他再说点什么。可除了江水滔滔之声,圭不再讲任何一个字。
“圭哥,你那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嬷嬷为什么会死呢?”我回头轻声问。
他的双眸是最深最静谧的湖水。一瞬间,水面像是被划破,露出湖底不为人知的尖石。“阿好,难道……你是在怀疑我?”
我垂下眼,没有否认。
如果嬷嬷不是自尽的,我敢肯定她的死是羊岩的报复。有一个不服从自己的巫师挡路,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除之后快。
但嬷嬷是自尽身亡,她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事呢?
我想,只要……不是因为圭就好。
我可以永远理直气状地帮他,而不是朝一日把锋利的刃尖对准他的胸膛。
所以,请跟我说实话,行么?
似有股暗涌,在我和圭之间流淌着。我们望着对方的眼睛,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像是等了一辈子那么久,圭终于开了口,声调很僵硬,“我们不是一块儿回来的?我怎么会和嬷嬷的死有关系?”
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却疲惫地不想解释,用仅存的力气把心放到肚子里。
只要他说,我就相信。很蠢是么?可是,世上总有些人,是你愿意无条件信任的。
我不害怕物是,我害怕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