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生变(1 / 1)
有人轻轻地笑,吹散了空气中流淌的蔚然暮霭。
“阿好她是我族尊贵的公主。请问阁下,你是什么身份?”圭没有疾言厉色,语气却是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威仪,“上个向阿好求亲的人,可是朔方的一国之王。”
我听得难受,忍不住出声,“圭!”
“不许插嘴!”圭喝止了我,“于公,我不可能作主将族中的公主嫁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于私,我更不能将她交给你。我不是阿好,几句好话还打动不了我。”
若是一般人,被如此的抢白,八成是要翻脸的。而小武只是一笑后欠了欠身,“殿下说得有理。这样吧,请先看看这个。”
他抽出背后的九孔长刀,刀刃向外递给了圭。
那把刀我时常见,并不觉得有何出奇之处。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这家伙又想冒充谁忽悠人?
圭抚过刀背上精美的花纹,良久后说道,“此刀虽不常见,但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除非……”
他的手忽然在刀柄处顿住了,“你到底是谁?!”
我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那里是什么,视线却被圭给挡住了。耳边传来声冷哼,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树下躺着的“小面”干的。
小武懒洋洋地道,“我曾是庞然大物的一分子……殿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来历不明的野猴子。将来,也不会委屈了阿好。”
圭看了看我,渐渐缓和了脸色,“既然如此。就照我们族的规矩来吧。”他指着远处的山峦,“七日内,你若能取回牛訫江畔万年古树的果实,就算过了我这关。”
到达牛訫江畔,非得穿越片深山老林不可。虽对普通人是难了点,但对于小武这种人……
显而易见,圭放了水,大大卖了强盗头子个便宜。我暗暗吁出口气。不过,若有人说我是胳膊肘向外拐,我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哎哎,想什么呢?不必担心我,爬,我也得爬回来。”小武走过我身边,小声说。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示意他附耳过来,“你到底是谁,啊?”
小武乐了,“你不是知道么?我的兄弟哪个你不识得?”
“姓武的,你听好了,我是最讨厌言不由衷、不说实话的混蛋了。你若敢骗我,就试试看!”
他大笑着躲过我的拳头,用只有我能听得到的声音说,“七天后吧。阿好,我什么都告诉你,包括小时候尿过几回床。”
“滚!”虽然说粗话不好,但有时的心情真是非这几个字不能表达啊。
他张扬跋扈的身影渐行渐远,我忽然也笑出了声。
我终于可以一血前耻,嬷嬷,谁说我没人敢要,有胆量的男人还是存在的嘛!
“阿好,走吧。”圭冰凉的手轻轻触碰我的肩膀,我这才想起他受的伤,不由心中很是内疚。
“小铎那家伙跑哪去了?真是的!”我赶紧扶住他,“你怎么样?”
“他方才拦着我不放,我把他劈晕了。”圭淡淡瞥我一眼,“阿好,你很喜欢那个小武吧?”
“哪有?”我抗议,“谁喜欢那只大马猴啊!”
圭勾起嘴角,“哦,你若早说,我就让他去八百里外的拉沧河了……”
我脸上火辣辣地,声如蚊蚋,“随你啊,反正我要是嫁不出去,就赖在族里一辈子。”
“好啊,就怕你不肯。”圭淡淡笑了,“女大不中留,果然不错。”
我弄醒了小铎,勒令他照顾圭。天色将晚,我们得尽快下山才是。在转过山角的时候,我最后看了剑台一眼。
那个沉默的身影仍呆呆地坐在上面,几乎被暮色淹没。
纵然我恨了他很多年,在这一刻,我可怜他。
圭还有我,而他一无所有。
火把亮如白昼。全族男女老少皆着盛装,自发地载歌载舞迎接新王。
在族中呼风唤雨的家主长老和王子们,带领自己的亲信和护卫站在最前面,按照身份地位顺次排开的各级贵族、官员、隶属我族管辖的小部落首领等人不约而同地黑压压跪倒了一片。呼道,“参见大王!”
待他们起身后,站在人群最外围的铁甲近卫军们才放下手中闪着寒光的兵器,哗地一声齐声砸到了地面上,呐喊,“大王万岁!万岁!万岁!”
圭唇边挂了一丝笑容,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地位的变化而喜形于外。扬声道,“请起!”
我觉得这家伙深沉得过分了。如果成就不能拿来炫耀该多么地没劲?
锦衣夜行,是不利于身心健康的。
于是,我决定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说,去看忘一个想念已久的人。
暖融融的灶火上,鱼汤咕咕地冒着香气。嬷嬷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含笑听我说话。什么今天捉到几只兔子啦,又和羊岩打架啦,谁追求绿姐碰了一鼻子灰啦……
我离开族里将近两个月,这竟成了梦里最唏嘘的画面。那宁静而温馨的感觉,从梦境延伸到心里。每一个孩子都渴望陌生、诱惑的远方,可当真的离开了,又承受不起距离的重量。
哪怕是像我这样粗糙的神经。
我不断地催促着九宵快一点再快一点,实在是太久没有吃到嬷嬷做的菜了。
当星光温柔地披在肩头,嬷嬷的帐篷跳进我的视野。
等不及九宵停下,我已一跃落地。大喊着,“嬷嬷嬷嬷,我回来了。”
可是里面没有人应声,甚至连火光都没有。
我沮丧地要命,悻悻地拨弄灶坑中的灰烬。很快,火苗噼啪作响,照亮了周围熟悉的一切。
于是,我看到了嬷嬷。她穿着玄色衣裳,蜷缩在屋子的一角,一动不动。
巨大的不安如一只猛兽,瞬间将我连皮连骨吞下了肚。
嬷嬷,你……怎能睡在这么冷的地上……会着凉的啊。
强压着慌乱,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她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嬷嬷的身体是僵硬的,目、鼻、耳、口,凝固着黑色的血痂。我把手指伸到她的鼻下,呼吸……没有了。
我忽然很想逃离这里,回到热闹的人群中。而再回来的时候,嬷嬷就好端端地坐在火塘边,马奶酒的香甜味溢满整间草屋。
但有个声音在我心里喊着,嬷嬷死了啊……
微弱的火光在抖动着,象是随时会熄灭。在无数凛冽的冬日里,她就坐在火旁讲述着古老的传说,而我也安心地在她怀中蜷成小小一团,汲取源源不断的幸福。
可我从未想过,这幸福有朝一日会被上天收回。
以后,谁还能给我讲故事呢,谁还能静静地听我说话呢?我抬头从屋顶的窗子看出去,想着嬷嬷的笑容。无数温暖又细碎的记忆如天上忽明忽灭的星星,一瞬间涌了出来,穿透了我的心。
那个永远都在家等我吃饭的人不在了。
我的家没了。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泪水终于掉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也不想知道。只有怀中沉颠颠的重量能让我感觉踏实。
有阵风吹过,我情不自禁地畏缩了下。
多了一个人。
他轻手轻脚地越过我,极其熟练地掏着放在木架上的陶罐,往嘴里塞着肉干吃。很快,他满意地拍拍肚子,打了个饱咯。
就在这一刻,我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脸。
“你……是你……”我嘶哑的声音,简直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事实上,我真的想扑上去咬死他!
那人困惑地回过头,待看清了我相当狰狞的表情,大概给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想夺路而逃。
我大叫一声,将他扑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说,嬷嬷怎么死的?!说啊!”
他的脸憋得通红,五官痛苦地扭曲着。忽地嘴角下垂,双足乱蹬,像个受了惊的幼童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发出凄厉的笑声,“你还有脸哭……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你把嬷嬷还给我……”
他仍在嚎叫着,眼泪鼻涕在老脸上四处开花。我这才想起圭的话,这人……早已经疯了。
他曾是我心底最不可逾越的高山。我发了疯地想讨好他。多少次,我偷偷地在他住的地方徘徊,就为了听听他的声音。或者,坐在林中一整天,就为了他路过时的一瞥。
可是,他从来连个笑容都欠奉。
那个冷酷自大的男人哪去了,这个猥亵软弱的老头子又是谁?
别告诉我,你就是我高高在上的父王。
我感到头疼欲裂,手也不禁松开了。他抓住机会,猛地推开我,拉开帐帘就跑了。
我平摊在地上,再也无力爬起,只想永远睡过去才好。等到醒来,嬷嬷会端上碗香喷喷的羊羔肉。
“阿好啊,你又不吃东西就睡觉,肚子会痛的。”
嬷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还孤零零地躺在火塘边。我向她爬过去,解开外衫,仔细地盖在她身上。
然后把脸靠在她胸前,无声地哭叫着,恨自己没有陪她走过最后一点点时光。
在陷入昏暗之前,我闻到一股熟悉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