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1)
他目光迷朦地轻叹道:“当日朕在益州遇险,事后听包拯说,收到朕托梦求援的不是他,也不是王叔,而是你。朕惊讶之余便就在想,朕与你这份因缘,莫非乃是上天所定?”
甄生微怔,想不到竟是自己随口胡扯的一番话成了日后种种之因由,惊诧之下,却也不敢贸然开口否认。只听仁宗顿了顿又道:“朕看得出,那时你尚未倾心展昭,若当初先行一步的是朕,梦晓,你是否……”
甄生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就算没有展昭,她又怎会要那种深宫内院勾心斗角的日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轻道:“皇上,事情已然至此,我们没有如果了……”
仁宗看着甄生说话时中气不足的虚弱样子,蹙眉正色道:“梦晓,你也知道,开封府已不可能再回。而这牢中每日的饭菜中皆已下毒,纵然朕想继续拖延着不办此案,你亦没有生路。”
处处绝壁,没有生路……甄生茫然看向仁宗,意识到自己以为凭着精妙毒术能够逃过的危险,原来尚有更大的计中之计隐藏其中,中毒身故或者绝食而死,在即将封陈的府衙宗卷里,反而后者更能永远掩盖掉真相吧……
“有劳慕文兄久候。”德胜楼上,展昭风尘仆仆地推开房门,向着对面之人抱拳一礼。
那斐慕文一袭黑衣,面色冷峻如常,然而眼中却已不再有令人难以亲近的芒刺冰霜,他回了一礼,直言道:“无妨。展昭,我今日约你前来,是有一件要事。”
展昭之前曾托他借裴家庄之力相助缉捕素澜等人,此刻听他如此说,料想事情关系不小,忙道:“还请慕文兄指教。”
斐慕文坐下倒了杯茶,浅抿了一口,眼中隐含微微调侃的笑意,问道:“听说,这几日城内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那名开封府差役,据悉是展护卫的红颜知己,可对?”
展昭微微一怔,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却听那裴慕文好整以暇地道:“曾听玉奴提过此人,如此特立独行的女子,实在教人好奇。”
展昭看了他一眼,脸上神色不变,口中却扯开了话题道:“少庄主该不会只是单为好奇而来吧?”
裴慕文敛了笑,回复了先前的傲然神色,说道:“听说她已被关入大理寺狱,不仅包大人难于相救,朝中欲置之死地之人也是不少。”
展昭神情变了数变,终长叹道:“不错。但大人已再想办法,若能有更充足的证据证明她无罪,法理在前,或许仍有可为……”
“只怕在你们找到证据之前,她已身死狱中。”裴慕文淡淡的一句话,却如千斤巨石,压得展昭心中一沉,急问道:“慕文兄,怎么回事?”
裴慕文左右扫了一眼,见四周无人,方道:“实不相瞒,自玉奴得知你那小差役有难,心中时常惦念,便央我帮忙查探。岂料日前得到消息,皇上强压下此案不办,那大理寺卿刘权却已与宫中之人合谋,于她食物之中暗投剧毒,食之固死,不食亦难久存。”
“什么!”展昭拍案而起,帽侧两端的红绳晃动不已,震惊的目中难掩灼灼怒意。
裴慕文抬眼打量着他,见这平素稳重拘谨之人终究也有冲动的时候,不禁微微一笑道:“如何应对你好生思量,我辈江湖中人,若终日为礼法所累,未免不值。”
展昭心神略定,知他是在嘲讽自己对律法的执着,不敢行劫狱之举,当下不置可否,只抱拳道:“多谢少庄主将此事相告,展某急务在身,先行告退。”
“慢走。”裴慕文啜饮着热茶,望着那行止匆匆的红色身影转瞬离去,清冷的眉间隐隐然浮起一抹担忧。
“皇上,这是……”甄生从仁宗交给她的白色瓷瓶里倒出一枚猩红的药丸托于掌中,借着微弱的火光端详片刻,待看出那药丸的效用,不由诧异出声。
仁宗明白她目光中的询问,点了点头道:“不错。这药丸还是当年朕初入宫时,八王叔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得到,朕本以为永远也不会再用到,没想到今日却得给你。”
甄生盯着那猩红的药丸,微微轻颤的手掌不由迟疑起来,吃了它,这一切终可有个了断,可是心中的那个人,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早知今日,也许当初早该答应白无常另换身体的要求,即使再也不会有如此机缘走到他心里,但至少,还是可以在这偌大的开封城一角,每日静静地看着那巡城的红色身影飒然而过……早知那掌心的摩梭与温暖今后再也无缘相触,那日便该紧紧抓牢,让那安心的感觉永远烙在心上,好过长恨天涯……
今夜又逢满月,浮云退散,盈盈的皎月洒落遍地莹光,守护着世间的清明。大理寺狱中刚刚经历了一番吵嚷奔忙,几个狱吏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散坐在桌边一边吃着花生一边闲聊着方才的风波打发时间。
“想不到那闹得朝中沸沸扬扬的妖物就这么死了,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不干净的东西脱离了这躯体,又跑去祸害别人?”
“张大胆,这黑灯瞎火的,你少提这么渗的话,弄得我浑身发毛。”
“小李啊,咱们这儿就数你胆子小,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要我看,那根本就是个标致的妞儿,看她那娇弱模样,浑身没二两肉,哪受得了大狱之苦。她这几天又一口饭菜都没吃,想不饿死都难。”
“话不是这么说……”
几个狱吏犹在七嘴八舌地吵嚷不休,却不知牢外正有一个黑衣人影,听得他们的说话无可抑制地身形一震,幽如深潭的双眸闪动着难以置信的惊痛,随即如风般避过众人视线闪入牢中。
矫捷的身影转眼已寻遍牢内各处,却终是找不到心头那人的影子,甬道内压抑的幽暗更添心头不祥的焦灼。许久,他停步在一个敞开的牢门前,锐利的视线留意到角落里留下了一件小小饰物。拾起一看,却是个织绣的钱袋,罕见的辽北雪山纹样,素雅的丝线将那巍峨圣洁之气勾勒得形神兼备。
“甄生去北地游历过?”
“呃……我曾经四处游历过一番,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话不错。”
短暂的失神间,指甲已深深陷入肉里,然而心头,却有一种比痛更深的东西在碎裂……
卷七终,整首词重新抄录如下:
木兰花*风雨
惊风迭起身随浪,难却是非空坐望。
奈何推怨错袭人,环伺羁责终陷网。
坦陈结郁无欺罔,舌剑暗激添恶况。
声淹名辱盼谁知,人去花残如梦恍。
结局一
又到初春时分,午后的阳光熏人欲醉,满树梨花洁白如玉,微风拂过,落英缤纷,带起树叶轻柔的沙沙声,如盈盈碎雪,飞扬着散了一地。四周极静,清冽的空气中漫着极淡的花香。
树下,一个眉目温润的白衫女子扶枝而立,望着飘摇的落花微微出神,眼中那清寂的落寞,在斑驳的树影下,透着说不出的惆怅。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喃喃轻吟之声方落,便听到一个温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又在这里吹风?身子刚有些起色,可别再受了风寒。”
甄生转过脸,一件明黄的龙纹披风已轻轻搭上自己肩头。她抬手阻住那人的动作,轻声道:“皇上,这不合宜。”
“此处又无旁人。”仁宗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不理会她的阻拦,仍是细细地给她将披风的丝带系好。
此处又无旁人……甄生心下暗暗重复着这句话,嘴里泛起一种发自心底的苦涩。这一年来,自已倒也真算是被人金屋藏娇,这偏僻的一隅之地,除了仁宗,再无人能够靠近,也无人能够出去,身旁随侍之人抛开一个“是”字都不会多言片语。她的生活,自一年前传出轰动一时的“死讯”之后,便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梦晓……”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仁宗宽慰般地轻拍着她肩头,温言道:“朕知道这些日子拘束了你,只是眼前……唉,再过个几年吧,等朝野上下都把那事情淡忘了……”
甄生淡淡地摇头道:“只怕我没命活到那一天……”
“宫中良药无数,你只要在此安心静养,总会慢慢好起来。”仁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然而眼中却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这一年来,梦晓的饮食用药他无不亲自过问,对她的状况知之甚详。那假死之药对身体损伤极大,再加上她原先经脉受损,纵用了无数奇珍药材细细调理,却也说不上大好。轻轻抬手拂去落在她长发上的残瓣,只觉眼前之人如这梨花般清丽含香,唯其过洁,却也最易凋零。
甄生垂下眼,轻道:“这些日子的百般维护,让皇上如此为难,梦晓实在有愧。”
仁宗微怔道:“怎么忽然说这个?”
甄生叹了口气道:“皇上,我想离开了……”
“朕不准!”仁宗登时敛去了笑意,未待她说完已绝然打断。
甄生弯下腰,拾起地上一柱残枝道:“皇上,梦晓当日是曾怕死,为求活路不计太多。可这一年来才终于想明白,与其在这方寸之地束缚残生,倒不如天高海阔,随缘而终。”
仁宗双目微眯,冷声道:“你要去见他?”
甄生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相见争如不见,自己时日无多,没有聚,便也免了散时的痛……
仁宗紧紧握住她肩头,微恼道:“梦晓,这一年来,除了不能让你见外人,朕可曾委屈过你半分?你可知道,朕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待人如此!”仁宗又怒又伤心,看着她执着如故的眼,失望地道:“你心中只念着展昭,便感觉不到朕的心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