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二章:无语泪千行(1 / 1)
第十二章:无语泪千行
七月的中宾热浪滚滚。
劣质的柏油马路伤痕累累,破痂流脓般泛着黑亮的光,满脸歹意地勾引着过往行人的脚步。行人一不小心踏上去,松软立时变成了黏合,让人难堪的要命。
路边的垂柳榆杨蔫蔫地,没有生机,大病初愈的样子。林立的商店厅屋的金字招牌愈发疯狂,反射着灼人的光与热,打在脸上,火燎火烧地疼在心里。
行人匆匆。脚步里裹挟着莫名的疲惫与烦躁。女人们承受不住狂热的啃噬与撕咬,不耐烦地剥离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肌肤逐个部位暴露。先是或黝黑或白皙的手臂,或丰腴或瘦削的肩头,接着是或细腻或粗糙的后背,或粗短或颀长的大腿,最后只剩下可怜的或高贵丝质或廉价线质的乳罩和颜色各异的三角裤在太阳下大张旗鼓招摇过市。不管身体上只遮挡着可怜的几丝布料,可身体内依然是热。从心里热到体表。热气在汗毛扎里自由无阻地通行。从乡下来的女人,只穿着件跨栏背心,乳罩都不戴,失去了弹性成为倒扣瓢状的胸脯就在薄薄的背心里跃动着。她们夹杂在城市女人之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这样的热天,操皮肉生意的女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猎捕一天,白天几乎是空手而归,夜里能做到的生意也不多,天热,欲望也被晒蔫了。
含雪约了尹冬玫。含雪感觉着和尹冬玫的距离越来越远,是该好好谈谈了。
尹冬玫开了包厢,包厢里穿行着凉风,清爽怡人。
服务生送来了一杯可乐,冰镇的,透着丝丝的凉气。
尹冬玫习惯喝咖啡。咖啡的苦味道弥散在优雅的包厢里。
尹冬玫打开音箱。林忆莲在如林的男人中漂泊的累了,又游荡回来,嘶暗着发着无奈的誓言,一遍遍说着独自过一生。
尹冬玫笑着说:“我喜欢林忆莲,喜欢林忆莲的声音,也喜欢林忆莲的寂寞与孤独。”
含雪说:“我也喜欢。不过我只喜欢她的这一首歌。” 尹冬玫说:“既然你也喜欢,那咱们就只听这一首吧。”
于是,林忆莲唱个没完没了。
含雪幽幽地说,“冬玫姐,我感觉到咱们好像有些生疏了。是不是总不见面的缘故?对了,你借给我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尹冬玫淡淡一笑。“生疏了吗?我没感觉出来。也许我太忙了,这么一摊子事需要我打理,一天难得空闲。不过,你一提钱我就觉得是有点生疏了。对了,含雪,你找到了工作了吗?”
“找到了。一份很不错得工作。”
“是吗?赚钱多吗?是一份怎样的工作?”
“谈不上多,可也不错,说出来你可能会烦感。我干的工作是给死者化妆。他们平静地躺在我的面前,我了却他们的最后遗憾。我想,他们都会很感激我的。”
尹冬玫讶然地盯着含雪,目光里透着陌生。从来没有过的陌生。
含雪说,“冬玫姐,我刚出来时,你帮了我。我会感谢你的。”
尹冬玫摇头,点烟,说:“咱们曾经是患难姐妹,还谈得上感谢么?你难得约我,我们就不能谈点轻松的话题?”
“我轻松不起来。”含雪沉吟着,“你知道,我有个女儿,我回来后就到处找她,可找到了她又不肯认我。我很内疚。我是个失败的母亲。”
尹冬玫作出的高兴神色有些夸张,“你找到张玦了?她在哪儿?你领我先见见她,我可是她的干妈呢。我答应过要送她一份见面礼的。”
含雪意味深长地说:“冬玫姐,张玦的命很苦,我不想她再受到任何伤害。包括她喜欢的人。你能答应我吗?”
尹冬玫面孔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半晌,尹冬玫说:“你指的是周祥?他不过是我手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服务生。不客气地说,他是条带有反叛个性的狗,尽管他表面上装的可怜巴巴的。你告诉张玦最好不要喜欢他。真的,含雪,你不了解现在的男人。尤其是小男人。他们生长在一个另类的世界里。男人会对一百个漂亮的女人说,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而其实,他们的心里装着所有漂亮的女孩子。周祥,也毫不例外。甚至比他们更有心计。”
含雪说:“这个世界我们也许看不懂,但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世界,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人和事物。冬玫姐,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如果你把我当成你死去妹妹的情份上,请不要伤害张玦,她还是个孩子。”
尹冬玫没有作答,她只是说,含雪,你应该找个男人,漂泊的女人总是要回家的。
含雪走后,尹冬玫去了赵子雄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紧紧地闭着,但没有上锁。尹冬玫一推办公室的门,发出当的一声。赵子雄急匆匆地奔过来,边系着价格不菲的裤腰带,边惶惶地问:“你又发疯了?”
尹冬玫推开挡在门口的赵子雄,径直走到里面。办公桌上坐着个慌了神的女孩子。女孩子半露着胸部,裙子提到大腿根,还没来得及放下来。
尹冬玫冷笑着说:“赵总,你玩的花样越来越丰富,招式越来越精彩了,不过我可告诉你,这个小狐狸精我认识,前几天刚来的,今年还不满十八岁吧?我打个电话过去,公安局立马来人抓你。差不多能定你个□□少女罪,少说也得判你个五七六年。你信不信?”
赵子雄忙陪笑说,“尹经理,你别信口开河凭空乱说,我可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亲亲摸摸大概定不上罪吧?”
尹冬玫说,“是吗?你大概没有我了解法律吧?你知道什么叫□□罪吗?用不用我给你好好地上一课,解释解释?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做好善后工作。”
尹冬玫走向六神无主的女孩子,快捷地甩开巴掌,啪啪啪啪四个响亮的耳光瞬间完成,动作快得让赵子雄来不及阻挡。
尹冬玫荡笑着说:“不要脸的小狐狸精,你不就是为了几个臭钱而卖弄风骚吗?你开个价,多少钱你能忘记今天发生的事?一千够不够?”
尹冬玫掏出一沓钱圈成筒,撩起女人的裙子,狠狠地塞进去。
女人痛苦地大叫。
“骚狐狸,还不快滚?别等我变卦,你一分钱也收不到!”
尹冬玫趾高气扬地大笑。
女人夹着钞票落荒而逃。
赵子雄恨透了尹冬玫,恨不得杀了她!
“尹经理,我对你可不薄吧?没有我,你说不定还在街上当鸡呢!我不想在你的身上验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道理。”
“赵子雄,你是帮过我,可我已经报答过你了。这野玫瑰□□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能有今天的规模你大概想不到吧。当初,你不过是想把我当成你手中的玩物而已,你没有想到我会是个还算精明的女人。我在你身上浪费了五年的青春,咱们也算两清了。你说吧,□□只剩下你三成不到的股份,可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我让你继续挂着董事长总经理的衔子。既然话都挑明了,你是走是留自己决定吧。”尹冬玫接着狠狠地说:“你了解我的能力和手段。我不想看到你吃里扒外的样子。赵子雄,你走也罢,留也罢,请不要碍我的手脚,我可是说的出做的到。” 赵子雄哑口无言。
尹冬玫在赵子雄粗犷的脸上拍了拍,说:“如果你还没尽兴的话,我再给你找几个小姐来?要不要吸几口提提精神?”
尹冬玫耀武扬威,得胜而归。她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病态地渴望所有的男人都被她彻底击垮,臣服在她的脚下,舔她的脚趾,任她恣意地玩弄,嘲笑,甚至面首。 赵子雄多年猎艳,绝没有想到会栽得如此之惨。他救济了尹冬玫,却被尹冬玫釜底抽薪!
含雪迫切地想了解谷雨的生活状况。可谷雨象是有意避开她,在街上寻找了几天,也没有抓住谷雨的影子。
热浪涌动的天宇间忽地掠起一丝凉意,凉意越聚越浓,让赤臂裸背的人们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几朵硕大的阴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太阳消失了。云朵撞击聚合,骤雨突临,瓢泼而下,行人来不及躲避,瞬间的变化,一个个全变成了落汤鸡。
老天开了个玩笑。人们的心情刚刚被凉爽的雨浇出了一丝舒畅和快意,太阳迅速击退了阴云的进攻,并将阴云灸烤得无影无踪,火辣辣的强大势力再次占据了天空。
从树上滴下来的雨珠落到头上,脖颈里,灼热丝丝侵入肌体。 含雪站在一家商铺门外躲过了来去匆匆的大雨。雨过天晴,含雪无意间看到谷雨溜溜达达地走出对面的超市。淡红色的秀发,短袖素腰的上装,一截白玉般的腰肢,天蓝色的超短裙,颀长的大腿,无可挑剔的和谐组合,晃动在诅咒天气的人群里,格外惹人注目。
含雪不即不离地跟了上去。
她不想惊扰谷雨。
谷雨没有发现含雪,漫无目的地走过了一道街。街上行人稀疏。
谷雨站住了,站在路边等候了半天,才有一个人从身边走过。
谷雨的眉头紧皱着。约摸过了十多分钟,谷雨朝着一个坐在路边街椅上的中年男人走去。
中年男人一脸的倦怠,看样子像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在他的身边,躺着一只黑色的手提皮包。中年人的手一刻不离地握着皮包的带子。吸烟的时候,他用一只手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只放在嘴上,随后将烟揣起来,再取出打火机,点燃。整个过程,是用一只手完成的。
谷雨凑了上去,心不在焉地坐在了街椅上,中年人还没有老于世故,忙将皮包抱往身边挪了挪,紧贴在腰上,并戒备地瞄着谷雨。
谷雨轻描淡写地翘起二郎腿,藕荷色内裤的一线光芒露了出来。含雪心一紧。谷雨在勾引这个男人!
贪婪是男人的特性。中年人的眼睛随即一亮。
谷雨挺直了腰,尽量舒展地靠在街椅上,白皙的手臂不经意间蹭了一下中年人的脸。
谷雨歉意地说:“对不起。”
中年人连忙点头,“没关系,没关系。” 谷雨继续搭茬:“先生您怎么一个人?是从外地来中宾的吧?”
谷雨清纯的声音中含着随意的却摄人心魄的娇气。
中年人说:“是,我是绥城的。来中宾找个朋友。可电话打过去,朋友说出差了,明天才能回来。”
“你不能在街上呆一夜吧。要不,我帮你找家便宜的小店先住下?看你累的,一点精神都没有。你刚到中宾,不了解这个地方,这里的店主黑着呢,出手宰你没商量,弄不好,还会叫你神秘地蒸发。咱们碰上了,说明咱们有缘。我帮你,保证安全便宜,如果你需要服务——”
中年人警惕起来,出奇不意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是你——提供服务?”
谷雨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犹豫地说,“我爷爷病了,住在医院里等着手术,可狠心的医生说不交钱就别想手术。我也是没有办法。”
中年人似乎被谷雨的孝心感动了。中年人确信谷雨的话并没有搀杂太多的水分,因为尚未褪尽的纯净还清晰地印在谷雨的脸上。扭头回顾,中年人看到走过的行人并没有注意他和他身边的漂亮女孩。他沾沾自喜,体格上的强弱悬殊让他坚信征服的胜算已稳操在手中。
男人是最喜欢趁人之危的动物。
中年人涎笑着问:“小姐,你开个价吧。”
谷雨故作娇羞地低下头,“你看着给吧。要不是没办法,我不会在街上勾引男人。”
中年人豪爽起来:“二百吧?” 中年人的手不安分地搭在了谷雨的大腿上,轻轻地撩拨着。
谷雨就势躺在了中年人的怀里,衣衫里的风光尽收眼底。中年人兴奋地扔掉烟蒂,凑上嘴唇亲吻谷雨的脸颊,象只贪嘴的老鼠。
含雪浑身一颤,撕心裂肺的痛感涌遍全身。这就是自己牵挂的女儿?女儿怎么会堕落成不知羞耻沿街卖浪的小娼妓?不,她不会是这样,这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能让她沉沦下去,作践自己!
含雪刚想冲出隐藏自己的商店,去教训那个可恶可恨的中年人,却见谷雨嗔怪地推开中年人的嘴,娇滴滴地说:“你的嘴巴好臭,几天没刷牙了吧?你别急,我去给你买杯饮料,涮涮口。”
谷雨起身走到不远处的冷饮摊前,买了一瓶可乐,边回走边拧开封盖,喝了两口。中年人接过饮料,咕咚咚就喝了大半瓶。
中年人扔了饮料瓶子,捉住谷雨的手,着急地说,“你带我找家便宜的小店,我们就——我不会亏待你的。”
谷雨迟疑了一会,说,“别着急,你的朋友明天才回来,就让我陪你四处逛逛,距这儿不远有家洗浴中心,看你满身臭汗,闻着都不舒服,不如咱们先去洗个澡,花不了几个钱——”
说着说着,中年人脑袋一歪,忽地沉沉地在椅子上睡了过去,鼾声跟着响起。谷雨颇为得意,冲着中年人连吐了两口唾沫,愤愤地骂道:“色鬼,王八蛋,姑奶奶的主意你也敢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谷雨用力推开中年人压在皮包上的身体,从容地拉开了皮包的拉链,翻处一只黑色的钱夹。
钱夹里多说有五百块钱。谷雨有些失望。呸,要知道是穷鬼,才不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力气呢!不过,今天我心情不错,给你留一百块钱住宿费用。下次再碰上,我可就不客气一扫光了。
谷雨把一百块钱塞进钱包,装回皮包,原样封好,又费力地将中年人推倒在皮包上,说:“你睡吧,让我在梦里陪伴你吧!”自得地说完,这才蹦蹦跳跳地走去。
含雪紧盯着谷雨的每一个举动,可她想不明白谷雨是怎样在饮料里下了药。含雪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谷雨。
含雪跟了谷雨走了半天。
谷雨拐来拐去拐进了城南郊区的一家小旅店。旅店的小女服务员和谷雨很熟,谷雨和她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进去。不一会儿,谷雨换了装束,碎花的长袖上衣搭配着一件过膝的粉红色长裙,秀发梳成了马尾辫晃搭在胸前。一眨眼的功夫,放荡的谷雨变成了小家碧玉。
小服务员说:“谷雨,李家大婶说张大叔的病越来越重了,一天才吃了半碗米粥,要是再不治,怕——”
谷雨没有回答,默默地拐进距小旅店十几米远的一间平房。
含雪想,这儿差不多就是谷雨的家了。
含雪紧跟着走进小旅店,小服务员热情地问:“阿姨,你要住店?很便宜的,一夜十块钱。”
含雪摇摇头,问:“刚才和你说话的小女孩住在这里?”
小服务员看上去和含雪年纪相仿,是个能说会道的女孩。她热情地说:“你说的是谷雨吧?她就住在对面的平房里。你是她的亲戚?朋友?你等一会儿,我帮你去叫她!”
“不用不用。我想问问谷雨是不是有个生病的爷爷?”
小服务员同情地说:“谷雨的爷爷很少出门,可见了鬼似地一出门就被车撞了,伤的不轻。大夫说脊椎骨碎了。治了几天,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就那么瘫在床上,一天到晚得找人伺候。谷雨也真可怜,早早地退了学,挣钱养着两张嘴。你不知道吧,谷雨学习可好了,家里贴了一墙的奖状。羡慕死我了。”
含雪问:“你说谷雨家里除了他爷爷还有一个人?”
“唉,别提了。一个老的,瘫了,一个年轻一点的,傻子,天天就知道吃,就剩下个小的,养着家。我看着就难过。我和谷雨是一块儿长大的。她搬到这儿来时,我和她都只有四岁。我记得是个老太太带她来的,老太太小脚,个头不高,和张大叔住在一起,说他们是老两口又不象,说不是又天天亲亲热热的。说不定以前是老相好。过了几年,老太太去世了,留下了谷雨。张大叔待谷雨还好,供她念书上学。对了,那个傻子听说是谷雨的爸爸。”
含雪想到了湘云大婶和张志强。
湘云大婶多年来一直盼着能嫁给张大叔,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美好愿望。可愿望实现时,她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幸灾乐祸地制造着一出又一出的人间悲剧。
小服务员还在喋喋不休,“我听李家大婶说,谷雨的妈妈心特狠。谷雨的爸喜欢两个女人,结果起了内讧,一个毒傻了丈夫又畏罪自杀,一个狠心地将傻丈夫驱逐出门,另攀了高枝。这谷雨的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唉,阿姨,你打听这些干什么,你到底是谷雨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朋友。谢谢你。”含雪走出店门又转回来,说:“小姑娘,请您不要把我来过这儿的事告诉谷雨,好吗?”
小服务员有些奇怪,可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中午,含雪买了一大包食品,打车去了城南郊区的谷雨的家。
含雪推推门,门没有锁。含雪走进小小的院落。院落里收拾得干净整齐。空地上,志强呆呆地坐在一只木凳上,新刮过胡须的面皮青光光地,没有表情,他无神地望着天空,象尊木雕,对含雪的出现无动于衷。
看见这个令自己伤透了心的男人,含雪悲从中来。罪孽啊,如果你不贪慕虚荣,如果你没有欺骗我,让我心灰意冷,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悲惨结局?如果当时都死了,恩恩怨怨全带进了地狱,也算是一种了结,可造化弄人,我们又都活了下来,十六年后,竟是以这样的境况相逢!
“志强——”含雪轻轻地喊了一声。
志强木然地扭头,淡漠地盯着含雪看了一会儿,又扭转头望向天空。
含雪戚戚地推门进到小屋里。
小屋的一侧摆放着一张古旧的床,床上躺着的正是枯槁苍老的张老鬼。
张老鬼瘦削得不成样子,颧骨高耸地挺立着,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额头、嘴角上堆叠着深深浅浅的褶皱。
张老鬼听到了动静,喉咙里滚出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李大婶吧?这些日子可麻烦你了,谢谢,谢谢你。我,我这病,治不好了。你告诉谷雨,谷雨,说爷爷,对不起她,没有把她带大。你让她别张罗了。省下钱,照顾他爸。李大婶——”
时过境迁,含雪埋藏在心底的恨意早就散去。睹见这个由一个小女孩的双肩苦苦支撑着的家,心中涌起缕缕怜悯。她给张老鬼掖掖夜角,抚摸着张老鬼粗糙如松树皮的手背。
老鬼突然间猜测到了什么,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一颗颗浊泪强硬地从失明的眼眶里钻出来,填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
气氛沉闷压抑,象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撕不开拆不破。
默默地坐了半个小时。含雪把带来的食品放在柜上,悄悄地掩上门,走出院落。痴傻的志强依然呆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
天空飘着几缕洁白的云纱。
含雪每隔两天就会带着一兜食品来看张老鬼。她不说话,张老鬼也不说话。志强始终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出神。每次探望,都象是一出没有对白的哑剧,剧情简单却凝重。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含雪从谷雨的家里走出来,一直躲在小旅店里的谷雨跟上含雪走出巷弄。
含雪站住了。
没有回头。
含雪说:“谷雨,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原谅我?”
谷雨对着含雪的后背,定定地站着。片刻,谷雨凄恻地说:“你是在可怜我们?”
“我是在赎补我良心上欠下的债务。”
“肖小姐,你今后不要来了,你不欠我们什么。”
“谷雨,不管你肯不肯原谅我,我今后都会来的。我的良心告诉我,我的女儿需要得到爱。她的心里很苦。”
“不,她不需要,不需要!你别拿良心来为你的虚情假意开脱,你要是有良心,就不会狠心地抛弃我们!”
含雪心上的累累伤痕再次被触痛。她蓦地回转身,疾步拥住谷雨。谷雨挣了几下,没有挣脱。
“谷雨,我是你的母亲,我知道我做错了许多事情,你得给我机会。相信我,从今往后,我会是个合格的母亲。你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你快支撑不住了。就让我们母女共同承担这份责任吧。相信我,给母亲一次机会。”
谷雨咬破了嘴唇,丝丝鲜血渗出嘴角。
含雪掏出纸巾,说:“谷雨,你心里委屈,就骂母亲吧,母亲对不起你!”
谷雨泪流满面。她好想躺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场,让母亲擦去她的眼泪,安慰她,抚摸她,亲吻她,温暖她失爱的心灵。母亲就在面前,可幼小心灵上烙刻下的堆母亲的恨深刻而厚重,一时间根本无法消除。
谷雨胃里突然翻腾起来,阵阵酸水往上返。她猛然推开含雪,扶着斑驳的墙壁不停地呕吐。
含雪心头升起不祥地预兆。
“谷雨,你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看医生?”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我不想再见你!”
谷雨歇斯底里地嚷。
含雪的预感很快得到了验证。十七岁的谷雨真的怀孕了!
谷雨一直沉默地对抗着含雪。含雪知道这都是自己的过错。她必须宽容地接受谷雨的无知。含雪不想知道谷雨怀的是谁的孩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打掉这个不幸的孩子。在孩子还未成形以前。谷雨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她必须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面对着含雪的苦苦劝说,谷雨也害怕了,在含雪的再三要求下,去了医院。
大夫问谷雨有多长时间没来月经了,谷雨低声说大概两个月了吧。大夫说你去验血验便吧。
含雪央求大夫:“大夫,我的孩子还小,你看能不能——”
大夫是个女同志,一脸的慈祥。她拍拍谷雨的头,说,“难怪会出现这种事,孩子长得蛮漂亮。不过今后记住了,再做的时候一定要戴套。你放心吧,不会太痛。”
大夫对性的宽容其实也是创收的暗示。
含雪看到,来来往往检查做手术的几乎都是岁数不大的女孩儿,有的怯生生的,有的满脸无所谓,她们并不认为打掉腹中的胎儿是草菅人命,是犯罪。她们需要快乐,不需要快乐带来的附加品。陪同她们来的,大多是一脸幼稚与惘然的男生。男生们躲避着护士们含义模糊复杂的目光,偷偷地瞄着墙壁上张贴着的宣传画,连着脐带的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沉睡。性病、艾滋病的传染途径。大号的生殖器解剖图。
性在医院里变得平淡无奇,变得理论化,就像一张白纸。
谷雨紧张得要命。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子宫里孕育的胎儿是谁的。
周祥抑或另外的一个男人。她把自己的初夜给了周祥后,她就走上了这条路。她需要钱,要给爷爷治病,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在无助中死去。
两个多月前,她企图迷倒一个丑陋男人的计划败露,男人狞笑着将她扑倒在沙发上。
很快,强硬战胜了无助。
谷雨紧咬着牙承受着,被□□的屈辱流进了心里。
杀猪才有的尖利嚎叫从手术室里传出来。
谷雨毛骨悚然。
有了性经历后,她曾留意街道上张贴的小广告。每一条有关流产的广告上都写着无痛苦。硬生地将一块带血的皮肉从身体里拽出来,会没有痛苦?全是江湖术士骗人的鬼话!
谷雨回头看了一眼含雪,含雪目光里带着鼓励。
谷雨想,要是当年含雪打掉她,她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她就不会有痛苦。谷雨对含雪的恨,浓浓淡淡,不能释然。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
做手术的是两双看不出年龄的冷漠的眼睛。
白色的口罩隐藏了他们的脸。
一双眼睛不近人情地逼近谷雨,带着很强的窥私欲。眼睛阴测测地说:“脱掉裤子,躺下。”
谷雨无望地分开双腿躺在手术台上。
眼睛聚拢来。一双说,“放松。”
谷雨无法令自己的神经和肌肉松弛下来。腿一动,另一双眼睛的主人就将一件冰冷的利器刺了进去。谷雨呀地叫了一声,泪水流进了红色的头发里。
谷雨经历着痛苦中的再生。
眼睛注视着她的隐秘,将刀剪之类的金属塞进了她没有麻醉的身体。搅动,切割,疼痛噬心。
突然,谷雨眼前一黑,胎儿消失了,世界随之消失了。还有四只可恶的近乎变态的眼睛。
等再睁开困顿生涩的双眼,谷雨正躺在含雪的怀里。
含雪安慰说:“谷雨,一切都过去了,你马上就会好起来。跟妈妈在一起生活,好吗?”
谷雨漠然地望向窗外。
半晌,谷雨说:“肖小姐,谢谢你陪我来。你走吧。”
“谷雨,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妈?”
“我妈——早就死了,死在了我的心里。”
谷雨痛楚地合上好看的眼睫。泪水在眼圈里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