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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路惆怅
酒红色的秀发总飘散在含雪的梦里。
冥冥中,含雪预感到这个倔犟任性的女孩子和自己有一种机缘。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含雪决定去找周洋,从周洋那儿打听女孩的身世。
天刚蒙蒙亮,含雪就走进了野玫瑰□□。
□□里忽暗忽明,旋转滚动的球形灯光变换着红绿蓝紫的颜色,低沉糜糜的音乐缓缓地流淌着,溢满了台上台下。
凌乱的脚步来回游荡,象孤魂野鬼在林木间招摇。红的绿的蓝的灯光打过去,含雪看到了几张冷冰的没有血色没有感情的脸,僵尸才会有的面孔。
野玫瑰是通晓不散场的娱乐场所,这几个年轻人或许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跳动了一夜。
含雪走向吧台。
吧台一角的藤制长椅上缠绕着两个倦怠的男女。女的袒胸露背,蛇一样的双臂紧紧搂着沉入梦境的男人。
含雪彻底明白了野玫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含雪想到了这样一个词汇:藏污纳垢。
含雪压抑着反感,尽量平静地问睡意朦胧的吧台小姐:“请问,周祥在不在?”
吧台小姐不耐烦地一挥手:“我不认识周祥。”
蓦地,身后突然伸过一只大手,啪地拍在吧台上。吧台小姐激灵地跳起来,涂着猪血颜色的嘴唇上下翕动了两下,忽又眉开眼笑,样子十分滑稽。
“赵先生,你早。”
不知何时,赵子雄站在了含雪的身后。
赵子雄阴沉着脸,训斥:“这位是尹经理最好的朋友,你怠慢她就是砸自己的饭碗。现在你只有一个选择,要是肖小姐生气的话,你马上走人!”
吧台小姐知道赵子雄并不是在吓唬她。赵子雄是尹冬玫的后台,他作出的决定尹冬玫绝不会反对。况且,□□所需要的小姐遍地都是,能让她坐在这里算得上是一种荣幸。她和□□没有任何契约关系,随时随地都可以让她卷起铺盖走人。
吧台小姐很会煽情,眼泪刷地从双眼皮里滚滚而下。
“肖小姐,你大人大量,求求你别和我一般见识——”
“我只想问关于周祥的事——”
吧台小姐忙不迭地回答:“周祥今天不会来,他每礼拜到这儿打两三天工,从周五到周日,剩下的日子不知道他在哪儿。干这一行的有个规矩,谁也不打听对方的来历和住处。”
赵子雄微笑着对含雪说:“她说的是实话,她不敢撒谎。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找周祥吗?”
含雪沉吟了一会,说:“对不起,因为一点私事。那我周末再来。”
赵子雄送肖含雪走到门外,突然问:“肖小姐,你眼下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吧?”
含雪对赵子雄没有多少好感,上次见面,赵子雄的握手让含雪察觉出这个男人颇工于心计。
含雪说:“我想我很快就会找到的。”
“如果你乐意的话,可以到野玫瑰来上班。这儿的工作,除了经理一职外,你随意挑选。因为经理的位子尹冬玫占着。薪水不用考虑。你意下如何?你不必现在就答复我。肖小姐,你的经历尹冬玫和我说过,我很佩服你的坚韧和果敢。”
含雪笑了,说:“谢谢你的夸奖。再见。”
赵子雄大感意外。不肖说他极富男人魅力,单这席话就足以让成千上万的女人趋之若骛。而含雪,正艰难行走在生计困境中的女人却无动于衷。
一帆风顺殡仪馆座落在城西的偏僻角落。
在含雪的意识中,殡仪馆应该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愿意到这地方来凑热闹。可还没踏上通向殡仪馆的大柏油路,含雪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殡仪馆和超级商店一样繁华热闹,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活人死人拥挤在生死界上,哭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走向冥界是悲哀还是高兴。
含雪踩着哭声笑声吵闹声向殡仪馆的工作室里走去。
含雪细心地注视着表演着各种表情的脸。
涕泪纷飞的。老泪纵横的。抢天呼地的。唏嘘叹息的。冷漠无谓的。幸灾乐祸的。都是绝对真实的感情。
对死人,活人没有必要再掩饰自己的内心。
突然,一辆脏兮兮的敞蓬车下面,传来几声诅咒:“他妈的,给死人送行还要排队,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守着个死尸等了一天一夜还没轮到!”
含雪循声望去,车盘下围坐着四个赤膊的中年人,边起劲地甩着扑克边诅咒□□的死人。在他们的屁股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黄色白色的过滤烟嘴,在他们的嘴上,各种品牌的香烟竞相燃放出浓烈的烟雾。烟雾升腾。
工作室里的老年人面色阴沉,正给逐次进入的死尸编着号码。活人拿着证明进来,老年人头都不抬地接过证明,美工笔粗犷地画出几个符号,又交回到活人手里。老年人声音沉闷如裂了缝的破钟:“下午2点。”活人连忙陪笑,讨好地俯耳低语:“老师傅,你帮帮忙,我们都在这儿排一宿了。”说着,从桌子下递过一个红包。老年人在符号上又加了几个符号,破钟再次敲响:“下午1点。”活人一连声地说着谢谢颠出了工作室,好像得了什么宝贝。
含雪跟随着一个活人走进工作室。静静地站在一边。
活人絮絮叨叨地说:“老师傅,这段日子怎么这么多?”
老年人哼了一声说:“活人从千千万万个入口来,死人只从一个出口走。”
活人不再吱声。
老年人鬼画符似地标上符号——下午四点。
老年人的手臂一直在做机械运动。
含雪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老年人忙碌。
半晌之后,老年人注意到了含雪,闷声问:“你,登记?”
“不,我是来做化妆的。”
“这几年横死的人多,你不怕恶鬼缠身?”
含雪想想说:“我替恶鬼化妆打扮,恶鬼会感激我的。”
老年人终于抬起头来,温和地看着含雪,说:“你去找刘师傅吧,她是这儿唯一干了十年的化妆师。她说合格,你就能留下了。”
刘师傅是个慈祥的矮个老太太,戴着花镜,穿着白大褂,推动着运尸车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的时候,含雪看到的只是她花白的头发。她比运尸车刚好高出一头。
刘师傅端详着含雪,微笑在她脸上的褶皱里聚拢。
初进停尸间的冷气与阴森在刘师傅的微笑里消散。
那些一连串从含雪脑海里蹦出的与冷有关的字词:冷落,清冷、阴冷、冷森森、冷漠也都瞬间逃逸。
刘师傅呵呵笑着问:“你贵姓?为什么要选择这份职业?自从我们登出启事少说也有二十个人来试工,到今天早上,都走光了。我还没有找到一位合格的接班人。”
含雪很认真地说:“我姓肖,叫肖含雪。我需要这份工作。”
“你来这儿工作,不应该是需要,而是喜欢。当你看见那些不该离开而离开的面孔时,你会觉得这个世上最需要关心的是他们。”
刘师傅递给含雪一套白大褂,一副白色的尼龙手套,还有一个盛满了各种化妆品的托盘。
“肖姑娘,有一个特殊的客人正等着我们去化妆。她也许会决定你是否胜任这份工作。你会喝酒吗?第一次,喝口酒,酒能壮壮胆气。”
刘师傅递给含雪一瓶上好的红葡萄酒。
含雪一生只喝过一次酒。酒后她让志坚来到了这里。含雪思讨,志坚到这里来的时候,在化作一缕青烟从高高的烟囱里飞走之前,有没有人给他化妆?不化也罢,他那种人化完了妆也是丑陋的。唉,人都死了,何必还记着他的罪过?含雪定定神,喝了一口,酒气从唇舌一直暖到肚胃,暖到心里。
含雪戴上口罩,托着化妆盒推开化妆间的门。
化妆间除了停放着一辆运尸车外,空荡荡的,连一只桌椅都没有。运尸车上覆盖着一张白布。
这就是刘师傅说的特殊的客人。
刘师傅告诉含雪,你站在我的身后,别让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吓着你。
刘师傅喜欢把小岁数的男孩女孩叫做小东西。在她的心里眼里,躺在车上的不是一具骇人的死尸,而是一个熟睡了的孩子。
刘师傅缓缓地揭开躯体上的白罩单,露出了细腻柔顺的黑发。
含雪明白了刘师傅话里的小东西原来指的是一个小女孩。
刘师傅语气柔和,象慈爱的老奶奶在哄不肯入睡的乖孙女。“你啊,平时调皮得很,不听话,老是让父母生气。这回好了,你到了奶奶这儿,奶奶给你洗脸,梳妆,等你到了那面,长大了,找个好婆家——”
白罩单从黑发上徐徐揭去。
含雪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早晨吃的一点东西不停地往上返。她无法想象,在柔密黑发的遮掩下,竟是一张恐怖的脸。刀具残忍割裂过的伤痕从眉头到嘴角,从小巧的鼻梁到耳际。足有十条之多。每条伤痕都皮肉翻卷,凝着暗黑色的血痂。
含雪喉咙里不停地滚动,差一点扔了化妆盒冲出化妆室。
刘师傅没有回头。她清楚含雪此时的表情和心情。如果含雪坚持下去,越过这一道坎,她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化妆师。此前来试工的,一个吊死者的面孔就让七八个人接连做了半个多月的噩梦。
“给我拿酒精棉。”
含雪半晌才回过神来,颤颤抖抖地拿起镊子,却怎么也夹不出瓶中的酒精棉。
“肖姑娘,躺在这里的是个孩子,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女孩子孤单单地躺在这里,父母都不肯要她。你知道她的父母为什么不肯要她吗?因为她调皮,任性,总让当父母的伤心。她来这儿之前,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任性地跑到街上,喝多了酒在街上疯。疯到半夜,碰见了几个流氓。他们像牲口一样祸害了她,把她害成了这个样子。公安局送她来的时候,说当做无主尸化了吧。无主尸是不化妆的。我心里不忍,就留下了她。我要给她化妆,让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走。她的面皮白嫩,脸蛋儿很好看。”
含雪终于夹住了一块洁白的酒精棉,哆哆嗦嗦地递到刘师傅的手里。刘师傅稳稳地擦拭着女孩脸上的血痂。
女孩白皙的皮肤从厚厚的血痂中解脱出来。
如果没有伤痕,确实是一张很美的脸蛋儿。
一瓶酒精棉用完了,女孩的脸擦干净了。刘师傅拍拍女孩的脸,慈祥地说:“好好走吧,小东西,到了那儿可别再招惹是非了。来,奶奶给你化个漂亮的妆。”刘师傅接过含雪依次递过来的眉笔,唇膏,脂粉,给女孩描了细眉,涂了淡淡的红唇,脸颊上施了粉,女孩的脸鲜活起来。
刘师傅回过身,赞许地看着含雪,那意思是说,你过关了。
恐惧与惊悸,渐渐从含雪心里消失。含雪想起了陈佳。
陈佳走的时候,一脸的平静,了无牵挂。
给那个不幸的女孩化完妆回到春兰巷,含雪一点食欲都没有,勉强喝了一口粥,胃里象有无数条蛆虫在爬动。她冲到门外,对着垃圾箱呕吐。隔壁女人抱膀倚在门口。满脸的嘲弄和讥讽。
含雪憎恶地瞪了一眼隔壁女人。
隔壁女人吃吃地笑了,胸脯直晃,说:“喂,不行就到医院去看看,别弄出事来砸了招牌。”
含雪刚想反击,女人一扭肥臀晃进了房间。
愤愤地回到屋里,含雪以为夜里会做噩梦,梦见一张张丑陋而恐怖的面孔和夸张扭曲的冰冷身体。可奇怪的是,她睡得很香很甜很沉实,几乎是一躺下就到了天亮。
此后两天,含雪独自给五个人化了妆。四个寿终正寝的老人,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小男孩。老人们年纪都过了古稀,脸上没有一丝遗憾,平静地象熟睡了一样。含雪从容地给他们化了妆,生怕惊扰了他们美好的梦境。小男孩刚刚十二岁,含雪瞅着瞅着就落了泪。
转眼,周五到了。
中午下了班,含雪找到刘师傅,说:“刘师傅,下午我想去见个人,可能赶不过来了。”
刘师傅一本正经地说:“肖姑娘,你跟我说过你一个人过是吧?虽然咱们才接触了二三天,对你以前的情况也不了解。可我觉得你是个心眼儿不错的人。你是不是去见男朋友啊?有句话你记住,你的爱和宽厚能温暖死人的心,却未必能温暖活人的心。如果你不想失去他,就不要告诉他你在干什么。”
含雪点头,跟刘师傅道了谢赶往野玫瑰□□。
含雪和尹冬玫在□□门口碰在一起。尹冬玫束腰瘦裙缀着闪闪的佩饰,显得愈加丰姿绰约。
两人说笑着一走进□□,尹冬玫的脸马上绷起来,冷冷地瞅着每一个服务生。
尹冬玫的威严全刻在脸上。
含雪说:“冬玫姐,我是来找周祥的。你看方便不方便?”
尹冬玫打趣地反问:“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小白脸了?要是喜欢,你冲姐说一声,姐让他天天陪你,薪水照开。伺候得舒服,加倍。”
“去你的吧,我找他有正经事儿。”
“周祥!”尹冬玫喊了一声,周祥很快走来,双手交叉下垂。
“尹经理,你有什么吩咐?”
“周祥,我这个妹妹想跟你谈谈。我可说明白了,你要是惹她生气了,我可不客气。”
周祥找了个角落,请含雪坐下来,问:“肖小姐,你喝点什么?”
“来杯可乐吧。”含雪说,“你也坐吧,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周祥启开一听可乐,试探着问:“是不是问谷雨?”
“你怎么知道我问的会是她?”
“我是猜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次我送你回家,觉得你和谷雨有一点儿相像,可又具体说不清楚是哪一点。也许我有些神经质吧,你别见怪。”
“你能告诉我谷雨今年多大?住在什么地方吗?”
“谷雨说她今年18岁了,至于住什么地方她不让我知道。”
“18岁?”含雪有些失望,可又不甘心地问:“你和谷雨认识多久了?你们怎么联系?”
周祥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迷惘的色彩,“去年秋天,到学校的第二个月,我的手里已经没有钱了,每天只能凑合一顿饭。一天下午,我走出校门,感觉脑袋沉沉的,脚下一闪就晕倒了,等我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前站着的是个陌生的女孩子。她说她叫谷雨,一个节气的名字,还说别看你身子瘦,可挺重的,累的我满头大汗。正巧护士走来让缴费,不交就走人。我挣扎着站起来要走,可谷雨拦着不让,对护士说:我是他女朋友,马上取钱去。说完就跑了。我在床上等,一直等了三个小时也没见谷雨回来。我以为她走了,不会回来了,她没有必要为一个不认识的穷学生破费。说句良心话,即使她不回来,我也会感激她一生的。她救了我一命,到了晚上,谷雨真的回来了,高兴地说:我爷爷正在开会,紧急会议,谁也不让进。没办法,一直等到现在。我爷爷有的是钱,报纸上常有他的名字。打那以后,我和谷雨认识了。谷雨从不让我送她回家,说她的父母眼光高,看不起穷人。她给我个电话号码,说有事就打电话。半年多了,她每月都给我拿一百块钱,当生活费用——”
周祥垂下眼睑,眼睛有些红润,“肖小姐,你以前认识谷雨吗?”
含雪没有回答周祥的话,追着问:“周祥,你敢肯定她说得都是真的吗?你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爷爷,她的父母?”
“不管她是不是在骗我,我都相信是真的。”
“我想见见她,你能不能帮我约一下?”
周祥思考了一会儿,勉强地说:“我试试吧,谷雨说过,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让我把电话告诉别人。我不想让她生气。对了,上次送你回家,谷雨就生气了,实在不好意思。”
含雪微微一笑,春兰巷的名声太臭。谷雨误以为周祥扯上了不干净的女人。含雪早就想到这一点。
“周祥,你喜欢谷雨吗?”
含雪的问话让周祥一怔。周祥认真地说:“我喜欢她。可我配不上她。真的。”
含雪想知道的,周祥都告诉了她。周祥说下午下班后就给谷雨打电话,约谷雨见见含雪。含雪说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么多。不管谷雨是不是我找的人,我都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今后你就不要管我叫肖小姐了,叫我阿姨吧。我的样子很老,是吗?
“肖小姐——不,肖阿姨,你一点都不老。”周祥说完,真的叫了一声肖阿姨。
谈话的时候,周祥的眼睛并不老实,象在偷偷摸摸地盯着什么。等周祥一走,含雪突然觉的谷雨是个怪怪的孩子,满身都是疑团。正想着,赵子雄又出现在面前。
赵子雄说:“肖小姐,你今天心情不错?不会是来找我谈工作的事吧?”
赵子雄总是对自己充满自信。他对自己的魅力绝对自负。
含雪正视着赵子雄,“你错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家政?环卫工人?服务员?你不适合做那些工作,那些无聊的工作会埋没了你的才能。”
“是吗?难道在□□我就能发挥我的才能?我只是个平平常常的人,我对生活不抱有太多的奢望。”
“你能谈谈你的工作吗?”
“我的工作和我一样,很平凡。我不告诉你,只是希望在工作的时候不要看到你。”
含蓄主动伸出手,握别,恍如握住的是一只僵硬的死尸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