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回(1 / 1)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离了致府。
繁华的街道上,我步履缓慢。踏着青石板,身边错过一张张陌生的面。饰得奢靡的青楼,几个浓妆的风尘女子斜倚在红漆木门上,摆弄风韵,软语过客。
错愕间,竟闻得孩童稚声颂着这词。
我循声而去,立在一个小户人家的门口。门面尚且算不上寒酸,但也谈不上富贵。
小小的庭院里,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孩童,正有板有眼地捧着书大声颂词。
看到我怔怔地立在他们家门口,那孩子疑惑了。
他睁大清澈的眸,一蹦一跳地朝我走来。
“姐姐,你怎么了?是饿了吗?”
我失笑。
孩童的眼确是世间最明澈的,不着纤尘。正因如此,他们看得到此时作为一抹魂魄的我。
“不,我不饿。只是喜欢这首词,便过来了。”
“姐姐喜欢这首词吗?”孩子惊喜道。
我含笑地点头。
“夫子说,这是一首好词,要我们好好地颂读。”孩子想了想,补充道,“他还说,这词只有深知离愁的人才读得懂。我们问夫子什么是离愁,他不肯告诉我们。姐姐,你能告诉我吗?”
我淡淡地看着他,答案,何必执拗地想要知晓呢?他该懂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懂,是好事。”
那孩子困惑地看着我,喃喃:“可是不懂就应该弄懂嘛。”
我浅笑,转身离开。
“姐姐……”孩子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静待他的下文。
“等我弄懂了,就去告诉姐姐好吗?”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我。
“好。”我拒绝不了这世间最单纯的请求,亦不想拒绝。只是,那样的离愁,我是真不希望他懂。
天继续着它的半阴霾,我步伐带着平静,落在长长的小巷中。
“童童,你怎么站在门口?要下雨了,快回屋来。”一个妇女的声音传来。
“好——”孩童拉长了声音,“母亲,刚刚一个好看的姐姐来到我们家门口听我读词呢!”
“咦?这巷子这么偏僻,哪来的好看的姐姐?”妇女声音中夹杂着疑惑。
“是真的,你看!姐姐还没走远呢!”孩子拉着母亲走到门口。
“哪有什么人?”妇女四处张望,复皱眉,骂道,“你这野孩子,又撒谎!”
“是真的嘛!”孩子很委屈地指着不远处的身影,“姐姐明明就在那里!”
妇女生气地拧了拧孩子的耳朵,将他带回屋子:“好好读书去!”
孩子无奈地瞥了门一眼,满腹疑惑地捧起书。
……
到底走了多远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行走得极慢极慢,仿佛在重复着一个过程。来来回回,无始无终。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稚声又起。我不停步,却也细细地将它听进了心里。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此去经年,确是良辰好景虚设。
我淡然地抬头。
又快下雨了吗?
突然间,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周围漫向心头。我脸色一变,难受地蹲了下来。似乎有种莫名的外力不断地拉扯着我,我紧紧地环着自己,试图保持着清醒,却还是不堪这样的折磨,昏了过去。
这次,又将是什么在前头等着我?
缓缓地睁眸,看到赤月熟悉的脸时,我惊异于自己的镇静。原以为,自己应是再不想面对着他的。可是,现在这么近地对着他,心里竟无半点的波澜。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索性不说话。
“致雅,你怨我?”沉默半晌的他慢慢地开口。
我知道,魂已归,我已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只是,他的话,叫我怎么回答?怨或不怨,真的那么重要吗?过程残酷得令我无法揣测结果,我只有持着平静。
“不要怨我,也不要怨兰儿。”赤月叹了口气,“兰儿并不想强占你的身子,只是想在离开前跟家人好好聚一聚而已。她知道这样做对你而言是难以接受的,但是她也别无选择。现在,她走了,她要代她我向你道歉。致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平静。
或许我应愤怒地质问他,或许我可以不接受他的道歉,或许我再也不应信他,或许……但是,没有这么多的或许。我还是笑着的,还应该笑着。只是心在不知不觉间变化了。只是日后再想起时只会剩下一份疏离,无喜无悲,无怨无恨。
“我该走了。”我淡淡道,目光错开赤月。
“你……致雅,你真的不肯原谅吗?”他懊恼地看着我,试图从我的脸上找到答案。可是,我的表情始终如一。
“我走了。”我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我看不到的,是赤月紧攥得发白的十指还有他微微战栗的身子。
“致雅!”身后一股力伴着一声低沉的叫唤将我拉回。
赤月垂着头,缕缕长发静静地贴着他的脸。透过妖娆的红发,我隐约看到他咬得发白的唇。他的手紧紧地拉着我,却也没有太用力。
我看着他,突然有些惘然。这个执拗的少年,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一如当初的他,带着桀骜的笑,一如现在的他,沉重地拧着眉。
“你和兰儿一样重要。我说过的,你不是她。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赤月道。
我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释然。
他承认了过去与现在,却不曾许诺将来。我知道他不会,将来本无从揣测,说得再多也无用,我也不会信。
“赤月,如果我不是,那么,我是谁?”
我问他,却忐忑不安,怕知道他的答案。他会奇怪地反问我:“你不是致雅还会是谁?”会这样吗?这样的话,于我,是难以承受的分量。很轻,很自然,但已足以让我无措。
“你是你。”他说,嘴角挂着着有几分憔悴的笑。
他懂了,也给出了我想要的答案。
“走吧。我送你回府。”赤月一扫低落的情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用手揽过我的腰,脚轻盈点地,跃上屋顶。
我紧闭双眼,半天才睁开。
“没想到你这么胆怯……”赤月笑笑,继续轻点着瓦片施展轻功。
我赌气地推了他一把,却险些从他怀里掉落。
“致雅,要玩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侧脸半明不灭。
“我一个弱女子怎能跟二哥你比呢?”我没好气地敷衍道。
赤月的轻功很不错,没一会儿,我们便稳稳地落在了致府的庭院里。我向周围望去,四下无人。
他环着我的手一松,向后退了一步。
“我走了。”赤月笑,不再多言。
我朝他点点头,仿佛我们是只消一个眼神就知晓对方想法的朋友。那么默契,那么安宁。
他华衣的身影渐渐在我的视线中凝成一个点,妖娆的红艳,灼如桃花,更胜其三分。有的时候,便是如此。面对莫名的人,狠不下心去淡化。淡不了,就算只是记忆,也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