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1 / 1)
十余年后
洛阳城,贾府内院。
庭院深深,风景绚丽,掩不住一声声惨嚎在院中回响,但见两名壮年男丁手执粗棍正在不停棒打一个趴在长席上的年青家丁,年青家丁涕泪纵横,惨嚎间隙连呼‘冤枉,饶命。’四周三三两两的立着十余名丫环家丁,俱都不敢言语动弹,一些丫环垂首不忍观看,此时悄无声息,唯闻棍棒落在皮肉之上的啪啪声和那年青家丁的痛哭惨嚎声,颇让人心惊。却在这受刑家丁正前面十余步处,一个五六岁的红衣小女孩儿笑嘻嘻地坐在一张宽大坐榻上,身后站了四五名丫环伺候。却见那小女孩儿肤色青黑,立眉鼓目,面带凶相,貌甚丑陋,但此刻面有喜色,怡然自乐地看着那年青家丁被打,似乎很是享受。
却在此时,一名家丁过来禀报‘老爷回府了。’小女孩闻言,从榻中下来,立于地上,见那两名壮年男丁亦停止动作,收棍立于一旁,命道:“继续打,不准停。”说毕,两个壮年男丁继续挥棍,小女孩方才向院外迎去。刚走到假山旁,已迎面见着父亲过来,便行了礼。她父亲正是卫将军贾充,此时年约三十,清瘦而高,颌有微须,双眉长皱。而此时惨嚎之声仍不绝传来,贾充皱眉道:“风儿,又是谁怎么得罪你了?”
贾南风道:“那个该死的奴才,私下里说女儿丑,还说女儿比猪还丑,父亲说该不该打?”
贾充摸了摸贾南风脸蛋,牵了她一同向内室走去,边走边道:“既然如此,怎么不拖出去打?要不然塞住他嘴,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
贾南风不忿,道:“若不能亲耳听到他那个声音,亲眼看到他那个样子,打了他又有什么意思?”
贾充瞥了她一眼,不语,随即吩咐伺从们快快预备替自己更换出门的衣裳。贾南风高兴起来,猜想父亲定是去司马伯伯家,遂道:“女儿也要去找钰茹姐姐玩。”
贾充也愿意女儿多与那家亲近,自然同意,又笑嘱道:“以后你不要再叫司马伯伯了。”
“那叫什么?”贾南风不解。
“要称呼皇上。见了杨夫人要称呼皇后娘娘。”贾充笑道。
贾南风仍是不解:“皇上不是曹奂那小儿吗?”
贾充哈哈大笑,喜这女儿聪敏,道:“总之,你听为父的,保管错不了。”又嘱她快回房换衣。
贾南风遂回自己房中换衣裳,却有丫环来报,道是那名挨刑家丁业已昏死过去,过来请示如何处置,贾南风毫不在意,命拉去林中喂狼。
贾氏父女换好衣服,坐轿来至司马府,这司马府却更是阔大,且气势恢宏,广纳山水,另具一番景象。贾充自去拜司马昭,司马炎禀事议事不提,南风径自坐了轿儿去内府。她熟门熟户,又有司马府丫头相携,带至钰茹房前。却见也不知屋内何事,丫环们都屏退在外守候。贾南风顽皮,摆摆手不要丫头们禀告,丫头们与她相熟,知她脾性大,稍不如意,便打骂上身,不若司马小姐温柔,更有传言她在自家府内打杀下人性命竟是眼皮儿也不眨一眨。丫头们本都有些惧怕,竟是宁得罪小姐也不可得罪于她,自然陪笑由她,恭敬为她掀起鹅黄色的软纱帘儿。南风进得内房来,此间房布置得金壁辉煌,很是华丽,屋内摆设俱为奇珍异宝,然满室光彩皆敌不过靠西首一张金丝绣凤太妃软榻上斜躺着的明艳美貌少女,少女约十六七岁,身着鹅黄曳地长裙,虽正值初秋,但裙裾轻软,有若云烟,更兼佩戴华贵,衬得她宛若仙子。此少女正是司马炎长女司马钰茹,其母杨艳当年有第一美人之称,是司马炎正妻,虽司马炎妾室众多,但对美貌的杨艳杨杞姐妹俩甚是宠爱,对这禀承母亲美貌的长女也十分喜爱。当时社会风气俱是竟相奢侈,司马一家自然不让于人,这司马钰茹连房中所挂纱缦俱都随她每日不同的服饰颜色更换。当真荣华富贵之极。
司马钰茹下首小席上坐着一位娘子,怀里抱着一张古琴,看穿着打扮是歌舞姬。歌舞姬看到南风进去,趴下磕头,然不知她身份,不敢贸然称呼。
贾南风看也不看她,只与司马钰茹招呼。
司马钰茹手中拿着一个玉如意反复把玩,心神不属,似是若有所思,现被南风打断,似醒非醒,悠悠然道:“南风妹妹,你来啦,贾叔叔带你来的?”
贾南风坐到司马钰脚边软榻上,接过丫头们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方不服气地道:“父亲不带我,我自己也能来。”又道“钰茹姐姐刚才在想什么,我在这站了半天,你也看不到我。”
钰茹微微摇头:“没什么。”似乎才是惊醒过来,让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的歌舞姬坐下,
贾南风这才看到这歌舞姬,见钰茹屏退丫头,房中独留下她,便问:“钰茹姐姐,她歌唱得好么?让她唱个来听听。”
钰茹笑道:“已经唱过啦,刚母亲兴致好,跟众位娘亲,我还有你钰容姐姐,小衷哥哥听了半天了,现在都散了,我见她唱得好,所以叫她进来说说话儿。你先自己玩会吧。”
贾南风无聊,便四处走动,取架上珊瑚,如意之类的摆设玩耍。却听钰茹问那歌姬道:“即是见过,怎么会无法形容?”
歌姬道:“确实无法形容。细想来,花月不足以喻其容,烟霞不足以喻其色,星日不足以喻其光,珠玉不足以喻其贵,冰雪不足以喻其质,江河不足以喻其才。所以无法形容。”
钰茹道:“至多不过用上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这些词罢了,”
歌姬陪笑道:“倾国不知道,倾城却是实实在在有的,婢子的姐妹告知我,就在今天……”
钰茹打断了她道:“你不必再说了,退下吧。”
歌姬遂告退而去。
贾南风见那歌姬走了,便跑过来像往常一样跟钰茹讲一些这些天自己的所见所闻,然见她却与平常不同,似是另有所思,又似是略感焦虑不安,显得心不在焉。待问,她却又总是说没什么。当下心下甚是不解。随着日影偏移,她焦虑之情益显,却笑问南风今日带了几个丫头过来。
贾南风告之四个,心下微奇,不懂她问这个做什么。
司马钰茹道:“我扮作你的丫头,咱们偷偷溜出去街市去看……,去玩,好不好?”
贾南风自无不可,她也是不怕事的。当下也不问缘由,尚觉好玩,欢喜同意。
当下司马钰茹收起穿戴,改了妆扮,混在贾南风丫环中,贾南风本在司马府进出自由,竟尔顺利出府。当下免了坐轿,钰茹竟不迟疑,似有目的,拉了贾南风奔城门而去。
南风跌跌撞撞跟着钰茹走,越往前走,人越聚越多,都往这边涌过来。心下欢喜,暗想:今日倒是热闹,难怪钰茹姐姐乔装出府,果然是有热闹好瞧,因她身矮,被人群阻挡视线,遂问钰茹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这么多人。
司马钰茹颇为神秘地笑一笑,道:“看一个人。”
贾南风大奇,不知道看个甚么人。又问去哪儿。
司马钰茹哪里知道?再加上人多味杂,顿感紧张无措,便道:“哪人多往哪去罢。”
南风得了这一声令,便勇敢向前挤去。但人越来越多,越见拥挤,人头攒动,且多是各等年龄女子,贾南风一抬头只看到各色老少女子的头颅和各类俊丑笑脸,向前挤了半晌,忽一回头已找不见了司马钰茹和相跟的丫环,却原来司马钰容体弱力怯,人一多,早已被人群冲散,无法靠前。而贾南风好奇心起,也不管司马钰茹了,她虽年小却甚是强悍,加上体形小,人缝中□□自如,却被她挤到了人前。终于视线开阔。却见对面也挤满了人,当真热闹好玩。
正什么都没看到,忽听一边纷纷传出喜悦的‘来了,来了’之声,人群纷纷向一旁避让,前面的向后避,后面的向前挤,推推攘攘,贾南风冷不防被身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踩了一脚。贾南风受痛之下,随手一拳重重挥出,捣在那小娘子腰间,那小娘子哎哟一声,捂腰低头看到她,弯腰笑道:“小妹妹,对不起了啊。”贾南风哪里等她说完?早挥起手,重重刮了她一个嘴巴子,那小娘子卒不及防,笑容都凝在脸上来不及收敛。因吃惊,倒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贾南风尚自气不过,竟是左手开弓,连连出手,直打了三四个嘴巴子,方被那小娘拉住了胳膊。那姑娘又羞又急,粉脸涨得通红,眼中含泪,见她年小,又不好打回她,竟是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身旁妇人们皆忿忿不平,一老妪道:“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随便打人哪?”那小娘子正自羞急,又无可奈何之际,却原来她有一个亲弟正同小伙伴们在这附近玩耍,早有一个相识的伶俐小姑娘跑去如此这般地通风报信,弟弟听得亲姐受辱,如何得了,当即随了同顽的这四五个差不多年纪,俱都十三四岁的小伙伴们杀气腾腾地挤过人群来,那少年只道姐姐被打,本来是预备好好打上一架,替姐报仇雪恨的,哪知挤过来一看却原来只不过是个丁点大的小女孩,倒反而没了脾气。然亲姐总不能无辜被打,遂推了她一下道:“小孩,你干么打我姐姐?”这少年的同伴见此小女孩太小便也都没了脾气,反倒相劝那那少年。谁知贾南风并不领情,冷哼一声道:“一个贱民,打了她又怎样?你敢推我?”少年本不欲计较,见她如此器张,便把个拳头直挥到她眼皮上,气得咬牙切齿,拳头捏得紧紧却终究没有挥下,反而笑起来,转而采用了口伐战术,道:“你这个丑八怪,没人爱,找不到婆家,愁死爹妈。”其他小伙伴也纷纷响应此种简单易行,好玩解气的战术,众小伙伴们自以为得胜,掉头而去。边走还边嘲笑奚落鼓掌不已,贾南风何曾受过这等气。当下往旁边一看,有一副豆腐担子,遂抱起那根有自己两个长的扁担,朝那少年后脑勺砸去,却因为人多,再加上自己力小挥不开,这一下没有砸实,但少年挨打受痛,早已忍耐不住,同小伙伴们一起发一声喊,几个人围过来夺她扁担,旁边众妇人们恼这小姑娘傲慢无礼,却也不怎么相劝。贾南风很是凶悍,牢牢抱着扁担不撒手,但终究年小力弱,被众少年压在身下,眼见那少年高高挥起拳头即将打下,却也害怕,闭上眼睛,却听耳旁少年哎哟一声,拳头却未见打下,一时耳旁少年众同伴俱都哎哟之声不绝,而周围的少女姑娘们却欢呼雀跃起来,每一个男孩哎哟,都能引起围观女子们欢呼一阵。似是另有甚么新奇好玩的事情发生。贾南风便睁开了眼睛,见有铁弹飞来,打在男孩们身上,每弹皆中,男孩们吃痛,又躲不过,俱都落荒而逃。贾南风趴在地上抬眼望去,见前面一辆白羊皮轻便马车,却没见人,只有一片白衣袖带着一只弹弓一闪而过。随即车上下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家童,忿忿不平道:“岂有此理,一帮男子欺负一个小丫头,好不知羞。”走了过来,扶贾南风起身,问道:“小妹妹,你没事吧?”看到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扁担,又问:“你一个小丫头,干么要跟他们打架?”
贾南风双眉倒立,道:“他们骂我丑八怪。”
却听车里一声轻笑,一张笑脸探了出来,一时映入贾南风眼中,竟是无法形容。那人下了马车,也不过是十四五岁年纪,形容却同刚刚打她那帮少年有云泥之别。周围女子又欢呼鼓动起来,人群里‘潘郎,潘郎’之呼唤声不绝,那人向她走来,而南风已自目瞪口呆,失去了思想。他走近,拍去她身上尘土,又理理她头上小辫,似乎又张嘴有什么问话,但贾南风总没听见,只是发呆望着眼前这人,犹如置身天上云端,只此面前一人,周围众多人似有,又似无,虚无飘渺地围着她和面前这少年旋转。
这少年正是潘岳,其时已因其才、色双绝闻名京城内外,每每出行,具都是此般的轰动全城,观者如潮,时人谓潘岳美姿仪,艳倾洛阳是者。他见这贾南风目光坚毅,神色倔强,心下甚是同情,虽见她只顾发呆不答话,却也不甚在意,遂牵了她的手朝马车走去。
贾南风虽天生貌丑,但出生尊贵,从小颐指气使,受人奉承,也是无限风光。然从未觉得像此刻般荣光无限,眼见周围万人围观羡慕,独自己牵了他的手走在这万人之中,心里真是充满了骄傲,一起步上马车。潘岳笑道:“你这个丑八怪就坐我身边吧。”
潘岳也说她丑八怪,然声音怡人,不知为何贾南风却丝毫不感生气,反觉欢喜。
因围观人多,马车只能缓缓而行,又有不少女子跟在车后尾随,久久不散。
书僮有才逗南风道:“小姑娘,你是个聋子吧?为何我家公子问你话你全听不到啊。”
贾南风方开口道:“我不是。”
潘岳问她家人在何处,
说起家人,贾南风方才完全恢复过神来,答道:“你跟我回家,我让父亲重重赏你。”
潘岳笑一笑,说:“今天我跟友人有约,不能失信。只能下次再去领赏了。”
贾南风不想离开他身边,道:“那我跟你一起。等你办完事了再跟我回家。”见他略有犹豫,又道:“我想那些小儿肯定还要打我。”
潘岳其时心中早已另有计较,原来他有一知交,姓张名载,亦貌丑,但性豪放,学识丰富,天下闻名,甚得人尊敬,见这小女孩言语虽不甚和善,但显伶俐聪敏,而言语不善估计是因为相貌不如人而造成。此女孩年尚幼小,若及时开导,倒可与张载投缘。便道:“你不用找诸般理由,我带着你就是了,还要介绍一位好朋友给你认识。”
贾南风见他答应,心里高兴。对他说的介绍认识一个什么朋友倒不在意。
马车被围受阻,仍是缓缓而行,却见有甚物事朝他们扔过来,贾南风吓了一跳,看一看潘岳,潘岳却似是见惯,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微笑而对。掷东西的便多了起来,尽是些枣儿,梨儿,果儿,花儿。却原来,马车周围被年轻女子所占,老妪们无法靠近,便朝潘岳投掷花果,以引其注意。至热烈处,妇人们手牵手儿,里外三层围起来,马车竟是寸步难行,而花果竟是铺天盖地,有若雨点般落在马车和他们身上。贾南风抬头只看到一片花林枣雨洒下,当下心中甚觉奇特。
潘岳心中却略感无奈,半年以前他也曾吓到不敢出门,然他个性活泼顽皮,却实在在家呆不住,后来便也只能渐渐适应。
贾南风先觉好玩,不一会儿便感厌烦,只觉这些人无礼,便不耐道:“这些人真讨厌,你弹弓打得那么好,把她们都打散了罢。”
潘岳甚是惊奇,只觉这小女孩所思所想俱与自己思想完全不合,道:“她们这么做都是因为喜爱我,所以我的举止言行应该要更加讨她们喜爱才对。为什么反而要打她们?”当下心中甚是不解。
有才张起衣摆接花果,嘻嘻笑道:“我家公子弹弓可不打女人。”
此言一出,潘岳手指有才,有才吐舌。潘岳笑道:“再有下次,罚你抄书。”有才吐舌,不敢再言,其时潘岳言语和善,有才倒不是不敢,实则潘岳容貌俊美无匹,竟是不忍拂了他意。
原来潘岳从小活泼顽皮,好玩弹弓,偏因他小时十分可爱,即便是打到陌路人,陌路人都从来不肯忍心怪责他,反而夸他准头,使他一直不知自错,经常把府里家丁们打得一头包,倒把弹弓练得准头十足,不过不知为何,确是从小即不打女子,这在熟人们中引为笑谈,长辈们常拿这事取笑于他。没想到今日有才也脱口而出。当然,后来家丁们顶着满头包出现的次数多了,虽无人怪责,终究瞒不过去,传到父母耳中,父母一番教育,再加上潘岳渐渐年长,自然纠正过来。现在携弹弓不过好玩而已。
贾南风自然不知道还有这段缘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道:“我才不要人喜爱,我宁愿让人都惧怕于我。”
潘岳见这小女孩言行举止处处与自己所学所想不同,颇感惊异。
有才却在肚里暗笑,暗想:凭她那副尊容,自然是让人惧怕比让人喜欢容易。当然他知道这话会让公子不悦,故没说出口。
贾南风想一想,又道:“那你下次坐厢车,偏不给她们看到你。”
潘岳见她虽作风不甚和善,但也是出于替自己考虑,便道:“她们也不过是想看一看我,不少还是特意赶来,总不能叫她们失望。”顽皮起来,又压低了声音,笑对她道:“有时候我也会那么做的,这是秘密,你可别说出去。”贾南风连连点头,保证不说出去,心中喜悦。
其时,花果不断,待得出洛阳城,竟尔一车装满,又驶出几里地,人群方始渐散,因此车速方渐渐快起来,出了城,走东南方向十里地便是张家庄,马车直入,一路行来,风光大大不同,已然不见集市摊贩,但见农舍田地,视野更见开阔,远处时有牧童骑牛悠然而行,近处鸡鸭成群,偶有黄狗无聊逐鸡而戏。当真是天下不管是谁的天下,百姓总是一样的百姓。
直行至一户农家前,但见简瓦陋墙,甚是普通,只是屋左几竿青竹,屋右几株芭蕉增添几分颜色。却见那农户大门、窗户皆洞开,一青衫高个书生背窗而立,手中半举着一卷书本,似乎正在对屋里其他人说着什么。
潘岳顽皮,取过弹弓,以青枣为弹,咻的一声,把他书本打落在地,屋里人皆笑道:“安仁兄来了。”
当下,裴楷,王衍,左思都迎了出来。相互行过礼,王衍直往潘岳身后瞧,打趣道:“安仁兄,平常经常带有美貌小娘子相随而来,今日怎么带了这么个小姑娘?”潘岳虽年幼于他们,但名声较显,互相皆以兄称之。
那背窗青衫书生没有出门,只是在屋内道:“王兄只惦念小娘子,还是先把花果搬下车咱们享用吧。”原来早知有花果而来。当下,一众书僮仆从兴致勃勃地从车上卸下花果。
贾南风正在一旁看着,却见那屋里青衫书生突然由窗探身向外对潘岳笑道:“安仁,你可知你刚才打落的是叔平兄的新作,我下次若见他,定要向他告你个不尊之罪。”
贾南风一见此人,啊的一声,原来那人生了个翻天鼻,一个包地唇,当真丑陋。
潘岳只道张载说的是道德论,笑道:“但请去告,顺请告之我已小作道德赋一篇奉上。”
裴楷笑道:“那倒不必,安仁兄的道德赋早已广为传颂,世人皆知,不过你只道此书是道德论?非也,此作唤作论语集注。”
原来何晏又出新作,潘岳的消息倒慢了,笑道:“偏他出书快。”又指那丑男与贾南风认识,更言那丑男学富五车,名闻天下。学子们提到他无不敬仰。又问:“王兄还没到?”
张载问:“安仁兄,为何介绍这小姑娘与我认识?”
潘岳于是细说了在路上见到她只因别人说她貌丑就与几个少年打架的事。
贾南风见那张载如此貌丑,且穿戴贫寒,心下甚是不屑,但不知为何,当着潘岳,却说不出轻视鄙夷的话语来。
张载哦了一声,众人进屋,张载自与贾南风叙话,说自己与潘岳同时驾车出游,潘岳掷果盈车,自己却掷石盈车的故事,把贾南风说得格格而笑。自己也笑道:“这也好啊,他那水果只能吃,又不能久放,我出去,老妪们都用石头扔我,还是石头好,出门一趟,回来盖间屋子还有余,这不也是很好吗?”
屋里其他人皆笑,唯左思冷哼一声,面色不愉。原来左思长得獐头鼠目,亦甚丑陋,偏他自恃有才,曾效仿潘岳,驾白羊皮车出游,曾遭老妪们唾弃,引为笑谈。偏他又没有张载洒脱,耿耿于怀。见众人笑,犹似在笑已一般,当下心里刺痛,眼见潘岳言笑皆美,举止如画,他不道自己东施效颦,却心下暗怨潘岳,莫名将潘岳忌恨在心。
言语良久,王戎总是不到,裴楷笑言他定是不舍坐车,步行而来,原来王戎生性吝啬,喜聚钱财。众人不再等他,摆上潘岳所获瓜果,让有才出门打酒。张载家里只有一块鹿肉,偏潘岳是不沾鹿肉的。便让潘岳施展弹弓,选中两只鲜鸡打倒,杀了做下酒之菜。
正在酒好菜香之际,忽听门外悲声而来,众人皆从门窗向外探看,正是王戎,却是面有悲色,双眼垂泪,张载正自倒酒,却没有看到,只道:“王兄,这轰动洛阳城,观者如潮的安仁都已来了半日了,你这才来,当须罚酒不可。”其他人却早已看清,王衍急问怎么回事。
王戎却只顾哭,走进屋内,一屁股在席上坐下,哭道:“叔平兄,昨日全家已被问斩了。”
众人俱都呆住,默然良久,裴楷叹道:“又是司马昭干的,这也是意料中事,叔平兄一生行文,想不到也遭此祸。”
贾南风听了,暗想:他们为什么突然提到了司马伯父家?
潘岳也默然无语,原来自从司马懿灭了曹爽这十余年来,司马昭父子借平叛之名,广灭曹氏一族,何晏寡母只因纳入皇亲曹家为妾,没想到何晏亦因此遭受牵连。
张载倒好酒,道:“在这乱世,即使做个文人亦难自保,大家敬叔平兄一杯罢。”
一杯已毕,张载又道:“依各位看,司马昭究竟会在何时……”后面却不言了,众人自是知道。
裴楷道:“如今权势在握,只是没有好的由头,只怕他会先发兵攻蜀,好立战功。”
王戎道:“这种事情,总须找个由头。以让世人信服。”
潘岳道:“如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却总还是这么遮遮掩掩。”
左思微微一笑道:“好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衍拍桌道:“众位,休谈国事,我想通了,从今日起,我这一生,唯求自保。”
当下,众人饮酒,贾南风亦就着鸡肉吃了一碗饭,自己平时虽是锦衣玉食,但这农家炖鸡却是别有一番风味,甚是鲜美。
众人吃毕,天色已近傍晚,张载见贾南风到此已久,担心贾南风家中人牵挂,遂让书僮先送贾南风回家,贾南风不理,只径向潘岳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王戎笑道:“你连他都不识?这洛阳城外,上至七十岁,下至七岁的女子,怕是没有不知道潘郎这两个字的。”
贾南风记下潘郎二字,又道:“我才五岁。”
潘岳问她:“若是那群少年再骂你?你还会不会跟他们打架?”
贾南风冷哼一声,道:“岂有下次,我记得他,那个为首的嘴上两颗黑痣,我不找他们打架,我让父亲杀了他们。”
众人见此女怨深恨重,也一时愕然,张载双手一摊,道:“说那么多白说了,教导育人以及口才便给本就不是我的专长。”
潘岳道:“小小年纪,杀气这么重,待我来化解一下。”言毕,取下墙上一张旧琴置于几上,裴楷笑道:“我们皆沾这小妹妹的光,洗耳恭听安仁兄雅音。”话音未落,一串叮咚之音已在屋内回旋,悦耳动听,贾南风虽经常听技艺高深的歌舞姬弹琴,却是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琴音,虽时值初秋,但此时却有如春暖花开,虽身处陋室,但尤如置身春风里。当真是心中说不出的舒畅愉快,妙不可言。当真有如做梦一般。她人虽小,却种下一个愿望,只愿能永远这么听他弹琴,不管在何处,不管在何时。
一曲已毕,余音不绝,众人皆叹服,皆言若论学富五车,尚可与潘岳一较长短,若论天纵奇才,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却是无人出潘岳其右者。
潘岳只问南风:“你现在还想杀人吗?”
贾南风痴痴摇头。
张载笑道:“早知安仁兄一曲奏此奇效,又何须我费那么多口舌?”
潘岳当下便让有才送贾南风回家,但贾南风仍是不肯,只要潘岳相送。
潘岳遂逗她道:“那你预备让你父亲如何赏我?”
“我要嫁于你。”贾南风毫不犹豫道。
众人皆笑,潘岳亦笑道:“可是我已订亲,再过五年零五个月便要成亲,恐怕是等不及你长大了。”众人听了益发轰然大笑,潘岳不过脱口而出,本来不觉有何不妥,见众人轰然大笑,方觉有些讪然,正自脸红,恰好倚在窗前的左思却突发赞叹之声:“妙哉,妙哉,想不到这山野之中竟会看到如此绝色。” 这话一出,当下解了潘岳之窘,文人墨客最听不得绝色二字,俱都围向窗外看去。贾南风便也偏头去看,她眼尖,一眼便已认出头辆马车前面那人,道:“司……姐姐。”原来正欲脱口而出之时,忽想起似乎司马伯父家杀了他们的一个什么友人,遂临时改了称呼。
裴楷有些信不及地道:“那是你姐姐么?”却原来马车头里正是司马钰茹,与贾南风却是一个绝美,一个奇丑。若真是姐妹俩,倒真是奇了。贾南风不答,跑了出去相迎。
王戎大奇,扭头对潘岳道:“好大的排场,皇家仪仗队不过如此,安仁,你带来的这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
却原来,潘岳刚才被众人轰笑,尚自面红,故没有围过去看,只是也茫然不知,道出不过是路上偶遇,并不知其来历也未过问,又道:“不过从其穿戴打扮,言行举止,当是官宦人家。”
张载也道:“能够寻到我这个偏僻地方来,可知有些名堂。”
这里左思早已经道一声出去相送那小姑娘,相迎出去了。
王衍又赞了一番,似是故意说与潘岳听,道:“这小娘子竟是我平生未见之绝色,也不知这是哪家府第,她是何家丫环,容貌之美,堪配潘郎。”
张载笑道:“潘郎不行,潘郎已订亲,再过五年零五个月便要成亲了。倒是夷甫兄你可寻这美事。”众人又笑。
潘岳便更不肯去看了。然几个人倚窗而观,就所见而细细评说,倒似是故意说给他听一般,却听王戎嘻嘻而笑道:“太冲兄讨了个没趣,那些人竟是正眼都没瞧他,好大的架子。”王衍冷哼一声道:“若论才学见识,咱们这里几个,哪个不是有为宰作相之能?太冲兄何苦去自讨这没趣?”言语中甚有不屑。
却听那王戎又道:“唔,有两名官员要过来。”
张载插嘴道:“千万别过来,我最不愿同这种官打交道。”
王戎又道:“还好,被那小妹妹叫回去了,那小妹妹好大的官威。”又道:“走了。”过了良久,左思方使回来,众人假装不见刚才之事,只是问他可知那些人是什么来历。
左思倒毫不气馁,反容光焕发,道出贾充之名,摇头晃脑,唉声叹气道:“没想到潘岳带回这么个人物,可知我们刚才说了叔平兄被诛那些话,那都是反话,俱都被她听在耳里,安仁兄,你可是害苦我们了。”想了又想又道:“我倒没说什么罢?”
众人皆不答,虽不屑于左思,但他却也说得没错,刚才说司马家那些话,的确有些造次。当下,各怀心思,俱都各种程度不安。唯张载与潘岳二人心怀坦荡,倒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