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活着(1 / 1)
天阴阴的,风声鹤唳,硕大的海东青在园子上空盘桓一圈后,直冲云霄,最终消失不见。
一股浓浓的恐怖气氛弥漫了整个园子,宫人们不敢说话,步履匆匆,即使碰面,也只是无声地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心照不宣地彼此提醒着那个公开的秘密:洋人,洋人就要打过来啦!
全球各地,无论何处,向来可以轻易找到华人的身影。然而无论他们身在何处,心却总是向着故土的。这次联军准备攻打大清的消息,竟然就是由旅居法国的华人团体秘密传回国内,直达天听的。并附了各国来往公函抄件,主要港口日吞吐记录等等,证据确凿,不由人不信。
消息一经核实,太后几乎是立刻决定启程去热河,至今已准备了三日了。
宫人起初不知是何原因,后来听说后,便立时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气氛中,奕宁虽马上封锁 了消息,却仍挡不住流言的散播,口口相传,以讹传讹,几圈过后,消息便从“洋人正准备攻打大清”,变成了“洋人已经到了家门口”。
几天下来,逃出园子者不计其数。奕宁随即下令,一经发现逃跑的奴才,立即就地杖杀,以此立威。饶是如此,园子里的人仍是越来越少。
好似黑暗中有个阴冷黏湿的怪物,不断伸出巨爪,捞取惶恐的灵魂作为养料。
奕骑在马上,看着这华丽得巧夺天工的园子,心绪难平。
三年了,三年未曾回来一次。澜儿,你过得可好?
甫一回来,他便到了正大光明。三年来初次上朝,面对满朝互相推诿的“重臣”们,感受到咸丰殷殷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如他所愿地站了出来。帝后党们虽不甘,却也抓不出个可用的人来,只得缄默地站在队列里,无可奈何。
咸丰大喜,当庭封他为镇西大元帅,统帅三军,又派曾国藩为副帅,为他所用,更赐他金牌,赋予他疆场不受君命,以及任意调动各级官员的特权,如若不从,可先斩后奏。
这样的信赖,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双手交给了他。
奕自然感激,然而更感激的,是退朝后,奕宁将自己单独留下,拍拍自己的肩膀,道:“去看看那拉氏吧!苦了你们了!朕也知道,对于这场战争,你需要她的意见。”
感激他对他感情的体谅,更感激他对明澜的尊重。他希望,他的四哥能把明澜当作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奕依着奕宁的指示,推门进了莲岛澎台,大殿上空空荡荡。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方舆图。方舆图铺满了整个墙壁,上面详细地标注了大清的领土,以及南到印度,北及罗刹的各个邻国。明澜孤身一人站在方舆图前,背对着他,似在仰头细细看着大清曲折绵长的海岸线。
他看着她笔直的后背,眼眶微湿,心中却是无比的平和安宁。仿佛他十分笃定,她就是他的家,无论他离开多久,离开多远,只要回过头来,她总会在,一直在会那里,支持他,庇护他,也寻求着他的支持和庇护。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目光平静,静静地等着他走近她。仿佛他只不过是离开一会儿,她只不过是安心等他回家的妻子。
三年来,她真的变了很多。以前时时挂在脸上的那种懵懂和懒散不见了,她仿佛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的知道需要做什么,才能够得到她想要的。但她眼中的坚定和明澈,却始终如一。
他释然,任由她拉他去看那方舆图。
明澜执起根细竹竿,在东瀛、朝鲜、台湾、印度四个地域画圈:“洋人国土与我们相距甚远,此次来人必不会多。但胜在船坚炮利,虽然因载运所限,所带给养不多,但是他们惯用了以战养战的法子。因此他们必然会以这四个地方为跳板,形成一道海陆环线。”
“其中,印度是英吉利的殖民地,为了保证印度这块既得领土的安全,他们必然会首先打西南部的主意。而罗刹与大清毗邻(注:此时外蒙尚未独立),没有不趁乱分一杯羹的道理,到时,定然是腹背受敌,你恐怕会左支右绌,分身乏术。”
奕皱眉:“这个,我自然是考虑过的。我们精兵不多,精良装备更少,胜便胜在占了地利。西南有四川坐镇,尚能守得一守,但若是四川落入了英吉利手中,那战局便要彻底扭转了。再者,若是联军走海路,定然是分广东和天津两个战场,这样一来,兵力更不能集中,更别提还有罗刹这个老对手了。”
明澜白他一眼,微嗔:“你心里未必没有想法,只不过是想听听我的意见罢了。我不懂军事,所说也只是纸上谈兵。我只知,陆上有种以少胜多的战术,名为游击战。方针便只有十六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虽无赖了些,对付那罗刹鬼子到是正好,缠着他们,不让两面汇合便是。”
奕低头,细细咀嚼这十六字方针,会心一笑。
“至于海战,我是全然不懂,便不再多费唇舌,没的被你笑话。”明澜面上蒙了薄嗔,却是撒娇的语气,忽又似想起什么,面色一整:
“你既然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便也把我心里头的担心一股脑倒给你听。打个粗俗的比方,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因此,我不希望你跟联军硬拼!”
“凭着大清国的实力,洋人又是远道而来,若是下定决心,不惜代价,与他们决一死战,决没有战败的道理。然而若是拖个十年八载的,到时该如何收场?”
“若这样耗下来,洋人顶多损失个万把人,扔些钱进来,而大清却彻底伤了元气,到时熬不住求和,也是有可能的。那便是虽胜犹败了,自此大清便彻底被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这一仗,要彻底解决洋人对我们大清的野心,我虽说是不要硬拼,但也知道,要打的漂亮,要让他们记得疼,就必须要付出莫大的牺牲。奕,你是拿全国的兵力去跟八个国家做一场豪赌,我不希望你赌输。”
一长串话说完,明澜情绪微有些激动,红晕爬上双颊,别有种明艳的感觉。奕执起她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澜整个身子贴向他,晕红的脸蛋轻轻磨蹭着他胸膛,蹭得他心里发痒。
她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呵气如兰:“最后,奕,我要你给我个孩子。”
趁着奕愣神的功夫,她勾住他的脖子,疯狂地吻着他,他也紧紧抱住她,疯狂地回应着,待两人纠缠着倒在床上时,已是裸裎相对。
“奕,”明澜突然停住动作,双眼晶亮,定定地望着他,“这三年里,你有没有偷吃过?”
奕失笑,只从这个问题上,他便又找回了从前那个甩着粗粗的大辫子,口无遮拦的澜儿。
他腾出手,轻刮她挺翘的鼻梁:“傻瓜,那么肉麻的话,即使隔了三年,我也不想再说第二遍了。”
见明澜微有些失望的神情,却又于心不忍,只得笑着投降,捧着她小脸,认真地望进她漆黑的眼睛:“我对你,不论是心还是身体,一直忠诚。”
明澜尖叫一声,又哭又笑地重扑回他怀中,张口咬住他颈窝,彪悍得像只小野猫。
红绡帐暖,明澜懒懒地趴在他怀里,舔舔嘴唇,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胸膛上划着圈圈,又戳戳他厚实的肩膀:“想不到相公你武功高强,不仅拳法刀法高超,连枪法都这么精妙!”口水滴滴,一副色女的姿态。
受她刺激,奕的欲望重又抬头,明澜大惊失色,不由口吃起来:“还还要?都都三三遍了……”
奕坏笑,温柔地附上她红肿的唇:“谁让相公我憋了这么久呢?娘子又不让解决,可怜啊……”
待两人喘息着再度分开时,外面传来了三声梆子声。
奕满脸憾色:“我要走了……这一走,不知又是什么时候能见……”
随着这句黯然的话语,两人间轻松的气氛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没有存在过。
奕打起精神,从衣物中掏出块令牌及一枚小小的烟花递给明澜:“我给你留了一千兵士,任凭你差遣,再多,便要引起那头的警觉了。若是有事,你可叫唐棠拿了这令牌找崇文门的薛统领。若是不及找他,便将这枚烟花射向空中,兵士便会立刻冲进园子里。”
“虽然人不多,却已足够在最后时刻保你们平安。”
明澜点点头,强拉住他手,按在自己平坦光滑的小腹上,眼神坚定:“奕,这里,已经孕育了你的儿子。你要记得,一定要活着回来!你没有死的权利,无论前面什么,我都会同你一起面对。”
“若你胜了,你还要亲眼看到一个太平盛世,若你败了,你身上的担子便更重,你不能自私到丢下我一个人!即使做俘虏也罢,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奕看着她,郑重地点头。
明澜不由想到余华小说中那个小人物,站在死人堆里向上天叫阵:老子一定要活着!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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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壶胜境,是供奉大清列祖列宗画像的圣地。平时,这里青烟袅袅,木鱼敲击声不绝,而如今,这里却只剩下了满壁的画像,和画像前那名纤瘦的男子,四周静得可怕。
奕宁跪坐在蒲团上,双眼崇敬地望着历代先祖,恭恭敬敬地行叩拜礼。
当有大群宫人涌入,无声地把他围住时,他仍面色平静地行着礼,一丝不苟。宫人们被这帝王气势撼住,只静立在一边,竟不敢打扰。
待奕宁行完礼,直起身子,方淡淡问:“太后叫你们来的?“
为首一人低头请安:“万岁爷恕罪,奴才们奉懿旨,请万岁爷移驾热河!”
奕宁摇头:“朕不会去的。”
为首那人看看四周,又看看外间天色,终于狠下心来,一招手,几名宫人将他团团围住,就把大卷的丝帛向他身上套去。
这丝帛极宽,又是极韧的料子,既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淤痕,又叫人动弹不得。奕宁转眼间被捆了个结实,却仍淡淡地想,皇额娘为了逼自己同行,还真是费了不少的心思啊!
“请万岁爷恕罪,奴才们也是逼不得已。”宫人们一边说着恕罪的话,一边将结子打紧,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奕宁依旧是淡淡的神情,好像被绑住的是别人一般,忽抽动鼻子:“好香,你们有没有闻到?”
几人不理,便要抬了他回去复命,刚迈出一步,却觉得脚下一软,便齐齐摔倒在地,意识尚清醒,身子却已动弹不得。
门被呼地踢开,一道红色身影抢入,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奕宁身边,一手在他鼻下一拂,一手执了锋利的小刀,贴着他衣物划过,那冰凉的触觉令他不自觉地轻颤一下,之后便发觉自己又能行动自如了。
奕宁活动下酸软的手脚,站起身子,向外看,意料之中地看到门口那瘦削的身影,细看,他的懿贵妃却是穿了男装,梳了条粗黑的大辫子。
他不由失笑:“怎生这种打扮?”
明澜满不在乎地提提踏踏进门,甩了甩大辫子:“惯了,行动还方便些。得了!老太婆都走了,我还装什么装!”
奕宁大笑:“三年也磨不平你这猴儿性!皇后呢?”
明澜踹踹倒在地上的几个倒霉蛋:“芷儿姐姐自然也是不走的,你在哪里,她自然也在哪里。”话里倒有了些愤恨的意思,似是替她的好姐妹不值。
奕宁只当没听出来,兀自轻叹:“也罢,若是朕去了,她跟着朕一道,也免受些折磨。”
明澜气,一脚把那宫人踹出几步远:“你们明明朝夕相处,相隔最远的距离不过是几里罢了!怎生这般的不知惜福,动若参商!”
奕宁僵住,知她是想起了自己与奕间的不如意。想了想才缓了脸色:“朕自然有朕的考量,不要多话……”
话没说完,他便猛的伏下身子,双肩剧烈抖动,似是忍着莫大的痛苦。
明澜一时也忘了与他计较,急急过去扶住他:“怎么了?是又发作了么?最近怎的发作的愈发频繁了!需要点蜡烛么?”
奕宁艰难摇头,嘴角渗出滤血丝,明澜猜他是咬破了舌头,用疼痛来转移这难熬的感觉,然而若是这法子有效,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瘾君子呢?
他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的抽搐,右手却挣扎着往怀中摸去,半天才掏出块桃红色的帕子,上面用墨色的丝线绣了真龙腾云的纹样。
那帕子仿佛是灵丹妙药,他握在手中,脸上便现出几分坚定来,身子抽搐的幅度也小了很多。
明澜觉得眼熟,不由多看了几眼,才忽的想起,这帕子,原是皇后姐姐也有一块的,只不过她的颜色浅些,同样用墨色的丝线绣着凤飞九天。
明澜叹气,不再追问。这些都是长了七窍玲珑心的人物,作出这样的抉择,心里也一定是极痛苦的。不然,也不会把一块褪了色的帕子当作珍宝了。
她突然想起句话来,不抛弃,不放弃。——听着便让人热血沸腾,可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呢?人总要抛弃些什么,放弃些什么,才能继续坚持那些不想抛弃的,不能放弃的。
她并不知道奕宁为了坚持那些不能抛弃的,又抛弃了什么。但自那天起,她开始仰望他。
就这样硬捱着,又过了约半柱香的时辰,他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奕宁手捏着帕子,慢慢直起腰杆,仿佛身上重又充满了力气:“走,陪朕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