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诏书(1 / 1)
奕宁展开黄绢,提笔闭目凝思片刻,便落笔如风,笔走龙蛇,很快拟好了圣旨,盖了玉玺。待吹干墨迹,才仔细地卷好,郑重递给明澜:“替朕,将它放到正大光明的牌匾后面。”
明澜知道这便是传位的圣旨了。不由有些好奇,试探地展开了一些,见奕宁没有说什么,便索性全部展开,粗略浏览了一遍。
明澜本就对古文的辨识能力不高,再加这传位诏书关系重大,奕宁按例用满、蒙、汉三种文字各书写了一遍,且他又是用行草书写汉文部分。乍一看去,只觉得满眼都是蝌蚪文,明澜看得眼花缭乱,直觉得连以往认识的几个字都不能辨认了。明澜一个头两个大,勉强认得了几个敏感度极高的词汇:传位于、六弟、奕……
她一惊,刷的下意识地合拢了诏书,突然脸一红,心说这样夸张的举动,好似避嫌一样,还真是没有长进!
奕宁挑眉,似乎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又像先生考核学生一般,负了手问她:“那拉氏,你说,朕现在又该如何?”
明澜回神,从容卷起圣旨,流利地回答:“以天子之尊留守北京,广发檄文,号召天下勤王。”这样快速的应变,并不像出自她这个反应稍嫌迟钝的家伙身上,倒似早就想好了一般。
奕宁面上波澜不起,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又问:“方才在方壶胜境的大殿中,朕分明从你那朋友身上感到了杀气。你不必否认。朕且问你,若是当时朕选择了与那头一齐离开,你又待如何?”
明澜甩了甩辫子,昂着头,仍旧十分流利的回答,掷地有声,几近冷酷:“我会拼命把你留下来,软禁、地牢,怎样都好,我一定要保证你留在北京城。若是不能强留下你,就干脆杀了你!”
一时间杀气腾腾,暮秋的冷风趁隙从大开的门窗间窜了进来,在大殿间肆虐,吹起二人鬓边碎发,平添一丝肃杀的意味。
奕宁轻咳一声,竟满意地微笑:“三年了,你终于出师了!”
明澜解颐,得意地拱了拱手:“多亏师傅教导得好!”
两人相视莞尔。他二人自然都知道,所谓皇帝,所谓天子,无非担当了整个大清的精神领袖的角色,是大清这个硕大棋盘上的帅,若是帅出了九宫,这盘棋又该如何继续?
整个大清,谁都能逃,只有皇上不能逃。就算死,也要死在北京,死在他的祭坛上,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义务。
一分别样的默契在二人之间流转,也许二人不能为天下人理解,但他们却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即使担了骂名也无所谓。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从来都是冷血又自私的,却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作出牺牲。
这三年来,奕宁一直致力于把明澜培养成一名政客,起码在需要的时候,她必须以一名政客的方式来思考。——政客从不避讳屈辱的活着,也不在乎英勇的死去,但她必须清楚的知道,她应该在什么时候活下来,什么时候慷慨赴死。或者决定,什么人应该在什么时候死去。
这样看来,奕宁无疑是成功的。
奕宁端详着她男装扮相,脱口而出:“朕觉得,这样的装扮才最适合你!”
话一出口,相较于明澜的平静,他自己倒是惊诧万分。转瞬想了想,不由失笑,——呵,在他短短的二十年人生旅途中,女人从来都是弱者、追随者的代名词,而明澜的独立性格,大开大合的思维方式,顾全大局的坚韧性子,即使是等闲男儿也无法比拟。
三年下来,他早已不把明澜看做一个“女人”,而把她看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同路人。方才得到她满含了杀气的回答,他竟感到了欣慰,一种与面对自己毕生杰作相似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们之间的友谊,建立在一个共同的理想上,这理想虽然现在看来十分遥远,几近梦想。但他们都坚信,这个梦想,终究会变成现实。
他们间的情谊,已经超越了性别的概念,他竟隐隐生出种想法——若是她是个男子,那该有多好!
他看她将那黄绢妥帖地安放在正大光明匾后,明知不吉利,却仍忍不住开口询问:“若是北京城破了,你该当如何?”
明澜从梯子上小心下来,在地上站稳后方开口。仍是极坚定的语气,脸上却多了分令人心驰的光芒:“我会逃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我已经有了奕的骨肉,大清未来的天子。”她小心地将双手覆在小腹上,脸上漾出温暖的笑意。
奕宁却似比她更加激动:“真的?”手试探地伸过去,想要触碰她的小腹,却又不敢,像对待件稀世珍宝一般,还离了几分远,便像触电一般缩了回去。半晌又是恍然的表情,似才知她为何舍了那别扭的花盆底儿。
明澜微笑,眼角却泛出了几点晶亮的泪花:“是,太医今晨刚给我把过脉,已经两个月了……”
奕宁双眼亦是亮晶晶的,嘴角一忽儿上扬一忽儿下抑,似是不知该开心,还是该难过:“值此多事之秋,这孩子……这孩子来得不知算是幸抑或是不幸。只盼天佑我大清,列祖列宗保佑,渡劫避厄,否极泰来。”
不知是不是孕期的关系,她最近想的也越来越多,竟想到了这场战争,八国联军,——英、美、法、德、意、俄、葡萄牙、西班牙。她历史不好,背不住“本来的”历史上的八个国家,却清楚的记得,八国联军侵华,是在光绪年间时发生的。那么这战争,便不止提前了十几年。
她茫然,为什么?难道阿玛生前通过对外贸易压制下的鸦片战争,自己打败的英法联军,都使这矛盾越积越深,终究压制不住,提前爆发了么?
那么自己和阿玛的努力,到底是该,还是不该?
她心里自然知道,这些事是非做不可的,然而脑子却越想越绕不过弯,钻进了牛角尖里出不来。
两人又叹息了半晌,奕宁见明澜脸色愈发郁郁,忙生生转了话题:“你可知奕这两月来,做了些什么?”
明澜面上染了薄嗔:“四哥好生不地道,你明知我只能靠了海东青与家里联系,这些又是顶顶机密的消息,哪及得上你天天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来得灵通?这两个月来见天见不着你人影,如今倒又拿这些来勾我的兴致!”
奕宁只笑,并不答话,眼角余光瞥见安德海循声摸进了门,却是衣衫不整,面色狼狈,想是路上吃了不少的苦头。便做了个手势,令他稍作整理,自己则挽着明澜直奔莲岛彭台。
也不知是否有意,行走间,他与明澜的距离贴近了许多,有时更微落后半步,似是随时准备扶住她。
站在莲岛彭台那幅巨大的方舆图前,奕宁不自觉将腰杆又挺了挺,一股豪气自眉间涌出。细竹竿在东瀛与朝鲜处指点:“上攻伐交,六弟遣了使节与朝鲜国王与东瀛幕府谈判,提议向两国派兵,助其抗侮。并允了两国,若是大清战胜,便帮他们建立本国水师。”
明澜点头,毕竟哪个国家都不愿沦为别国的殖民地。东瀛和朝鲜本就是大清的附属国,由大清派兵,助其保卫国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有如此优渥的条件做保,他们没道理不同意签署合约。
而这条约对大清的好处,除了免去了跳板的烦扰外,就是可以将第一阶段的战场放在国外,使国内少受侵扰。
说到海战,明澜这半个军事白痴也省得,联军为了夺取最大利益,必然会开辟广东与天津两个战场。而由于毗邻京城的关系,天津当仁不让地成了主战场。朝鲜半岛与山东半岛合抱了渤海及东大洋,便如一个口袋一般,适合埋伏及合围,可谓占尽了地利,定可保天津不失。
明澜目光下移,滑到台湾处便定住不动了,良久,忍不住伸手抚摸,感受羊皮粗糙的温暖。奕宁侧目:“南沙群岛,台湾岛,可以勉强形成合围之势,但若要全然将外侮阻于海上,恐怕是不能办到。”
明澜颔首,忧心忡忡:只要广东被洋人抢滩登陆成功,再加上英军染指西藏的话,夹在二者之间的四川可就危险了
奕宁顺她目光望去,微笑:“可是担心四川?”
明澜大惊失色,惊恐地望着他,脸上分明写着:你是如何知道的?
奕宁却皱眉:“怎的又七情上面,如此沉不住气?刚夸你几句,便又跌回了猴儿性!”
见明澜一脸急切的神色,奕宁知她紧张,便也不再闲扯,正色解释道:“你与六弟在四川耽搁近半年。那头没这远略,看不出。朝中的‘重臣’们不知你胸襟,想不到。朝堂上最了解你与六弟的莫过于朕,朕又如何猜不出?”
明澜长舒一口气,方将心放回肚内。又轻叹:“陆上的话,我们只占了熟悉地形这点优势。四川的军工厂虽可供应较先进的军械,却不可能满足全部兵力的需求。如此看来,陆上的战争,就是拿了万千的血肉之躯去堵那些冷冰冰的铁家伙。当这场战役发展到了陆上时,人心,便显得尤为重要了。”
奕也叹,忽扬声唤道:“安德海!”
安公公听得召唤,推门而入,碎步急趋。明澜见他走近,忙侧身向他,以示尊重。——她对这个已近花甲的老人有着莫名的好感,似乎认定,这老迈的躯壳里,也蕴着满腔的滚滚热血。
“笔墨伺候,”他望着明澜微微一笑,“朕要下一道罪己诏。”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六年於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宗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国用浩繁,兵饷不足,然未常节省发施,及度支告匮,厚己薄人,益上损下,是朕之罪一也。……
……
洋洋洒洒几千字,他历数了用人不当、朝纲混乱、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种种问题,并将这些罪责一力揽下,但求国难当头,全国上下能够万众一心,共抗外侮。
明澜望着奕宁清隽的侧影,不由鼻子一酸,忙转身拭泪。
先不说这罪己诏究竟含了多少做戏的成分在内,对他的苦心,她自然是了解的。而古今帝王,又有几个能堪破了虚名,诏告天下罪己?
平时,他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傀儡,战时,他是最先摆上祭坛的牺牲。他时时顶着这无比尊贵的身份艰难地活着,如今,他已快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却仍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
现在,他即将在这场战争中,燃烧他的生命,让全国上下都感受得到他的存在,让史家为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至于结局是战胜还是牺牲,她想,他定然已经不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