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洞房(1 / 1)
小轿又添一人,速度便又慢了许多,晃晃悠悠如闲庭漫步,明澜和唐棠自然是不急的,心里巴不得永远到不了京城才好,徐公公倒是急得嘴角冒火,一个劲催促,说是怕误了吉时,太后娘娘那里不好交代。众轿夫听他搬出太后来压人,哪敢不从,紧赶慢赶的,终于在两日后到了左安门外。
天色已晚,城外除了守军,便半个人影也不见,想是城门早已关闭。待落了轿子,徐公公忙迎上门口守卫,低语解释一番,之后便没了声息。明澜在轿内许久听不到动静,觉得诡异,便偷偷掀开轿帘一角偷望。夜色低沉,只见一抹黑影碎步走来,到得轿前微一躬身:“明主子吉祥,徐公公先回宫中复命,余下路程便由老奴为明主子领路。小姓安,若明主子不嫌弃,可叫老奴一声安德海。”语声虚浮,底气不足,怕也是位宫里头的。明澜觉着隐隐有些奇怪,却又因不熟悉宫里的规矩,不便多言,只得轻嗯一声,算作回答。安德海听得她答应,便忙唤起轿,自己则提了盏灯笼,在前头引路。
夜色渐沉,明澜愈发分辨不出沿路景物,只觉有树有水,想是景色秀丽,却绝不像侯门大院附近该有的景色。明澜不敢多话,只轻推下唐棠,意在询问,唐棠也是一脸茫然,想是也不知道身处何方。
又走了约略一炷香的脚程,四周渐现星星点点的灯火,借着微光,两人方看清外面无数亭台楼阁,各具特色,仿若仙境,山水树木交相掩映,明灭的灯火如星子般点缀其中,端的是端庄大气,这一路看下来,两人便知是进了某处园子,而不是正经的府邸。明澜索性将轿帘全部掀开,探头向外张望,只觉无边美景自脚下蜿蜒展开,竟一眼望不到园子的边际。安德海见了,忙疾步回身将帘子掩好,急得连连作揖:“明主子,可使不得!这外园子里头侍卫多着呐!要是触犯了尊颜,可如何是好!”
明澜低声道了句“抱歉”,便老实地坐回轿内,不再乱动,心中也对所处的环境有了些了解。大园子,侍卫,一个十来岁的王爷如何能享受这些?自己进的,怕是圆明园吧?那么自己嫁的,究竟是那十岁孩童,还是那病怏怏的皇帝奕宁?明澜轻笑,呵,她这件物品,被送给谁,还由得她说了算么?当下也不在多想,走一步算一步便是。
小轿在安德海的导引下径直进了某处院子,待明澜在唐棠的搀扶下下轿,便见早有一司礼太监带了一干宫女守在一旁,眼帘低垂,掩住了点点审视的精光,看明澜站稳了,便展开手中的黄绢,口呼:“叶赫那拉明澜接旨!”
安德海忙帮明澜跪好,自己也伏身跪下,姿态恭谨,口呼万岁。明澜也忙依样画葫芦,伏身低头,双耳细听头上宣旨声响起。
“今有叶赫那拉氏,诞育名门,祥钟华阀,宽仁孝慈,温恭淑慎,…………特封懿贵妃,赐别院天地一家春,赐宫女八人,布帛百匹,黄金百两,…………钦此!”那司礼太监念完,合拢了黄绢,便向明澜笑道:“懿贵妃,接旨吧?”
明澜方醒悟,忙起身双手接旨,那司礼太监兀自喋喋不休:“贵妃您可谓是宠冠后宫了!百多年来,入宫就封了贵妃的,怕是只您一人了,这是何等的荣光啊!奴才在这给您道喜了!”说罢便又是打千又是陪笑,明澜省得,忙拿了锭银子打赏,那司礼太监连连摇手:“这可如何使得?好似奴才是贪着主子您的赏钱似的!”
明澜叹气,面皮上扯出一丝笑纹:“公公您这是什么话,明澜不过是承蒙圣上错爱,哪里就有什么荣光可言了?明澜身边也没个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一些事自然是不清楚的,往后还要靠公公多加提点了!”
那司礼太监这才接了银子,拢在袖管里,老脸上开出朵菊花来:“主子您可太客气了,宫里头规矩多,主子一时记不过来也是常有的,主子您只要有任何吩咐,只需知会老奴一声,老奴自当为主子效犬马之劳,风里去雨里来,决不敢说半个不字。”
明澜知他只是说些场面话罢了,在宫里混了半辈子的老油条,自然不可能一锭银子就被买通了。当下也不说破,只与他你来我往地打太极,连姓名都懒得问,只待他行礼告退,自己也好早早歇了,以此好好弥补这几日舟车劳顿所受之苦。
那司礼太监见她眼神飘忽,显是意不在此,脸上现出几分理解的神情,躬身道:“主子连日来舟车劳顿,怕是早已乏了。老奴不敢叨扰,主子便好生歇着吧!”说着又打了个千,躬身退了出去。明澜方大大的松了口气,暗道这虚里虚套的表面功夫做起来还真是累人,又像才想起来似的,抬头看看门上匾额——“天地一家春”,不禁冷笑不止:兜兜转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到了这黄金笼子里,做了这懿贵妃。若硬说有什么不同,怕只是起点较高罢了。当下心灰意懒,抬脚便要进屋歇息,却见几名宫女也随自己进了寝室,为首一名似是姑姑模样的宫女福了福身,道:“奴婢雅如,给明主子请安了。奴婢们奉旨,为主子沐浴更衣。”
明澜诧异:“大晚上的,宽衣便是了,又要沐浴更衣做什么?”
雅如又是一福,陪笑道:“主子初来驾到,自然该当好好休养的。但今晚万岁爷点了您的牌子,戌时便要去侍寝了。”
明澜心里一突,也知道既然封了妃,这侍寝一事自然是躲不过的,当下更加沮丧,低了头道:“那就有劳雅姑姑了。”雅如忙低头:“可不敢当,折杀奴婢了!主子称呼奴婢雅如便可!”
明澜勉强一笑,虚扶了她一把:“雅姑姑不必客气,以后这园子里里外外,自然是要多劳烦雅姑姑费心了。”
两人又客气了阵,雅如才勉强接受了雅姑姑这称呼,看天色不早,忙招呼了宫女为明澜沐浴焚香,涂膏抹粉。明澜心情烦闷,全程只是任由宫女们摆布,不言不语,脸上也不见任何表情。众女忙碌中也不时偷眼瞧她,似是好奇这刚来就封了贵妃的少女到底有什么能耐,又似是在揣测她的心思,然而她此时表情可真称得上一句静水流深,胸臆中风声鹤唳,面上却淡淡的不露半点。
近一个时辰过去,明澜沐浴完毕,妆也细细的画得妥当,众女见事毕,便垂手退后,只留雅姑姑为她梳头。屋内炭火极旺,是以明澜只着了件罩衫也不觉冷。雅姑姑拢了把秀发攒在掌中,啧啧叹道:“主子这头秀发养得真是妙极,奴婢为各宫的主子们梳了十几年头,也是从没见过这么黑这么长的头发。”
明澜恍惚一笑,算是致谢,雅姑姑见她沉默,便也一笑,缓声道:“女儿家,这头一夜原是有些紧张的,主子也不必太挂心了。”说话间,手下也不停,执了象牙梳从头到尾仔细梳理,力道适中,既梳通了湿发,又不伤头皮,明澜感受着梳子由发间滑过,不禁想到那传唱了千年的歌谣: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白发齐眉,儿孙满地……世上有哪个女子没有幻想过自己婚礼的盛大场面?没有憧憬过洞房花烛时夫君的温柔呵护?没有许下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可是她呢?
先嫁十岁小夫君,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个痨病鬼的姨太太,自己爱的人不顾而去,音信全无,他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当真不顾半点情面?呵,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过了今晚,谁都不能再回头了。难道,这就是她的一生了么?一生困在这个鸟笼子里,和一个陌生人生个孩子,忍上十年,等他咽气,然后镇日的勾心斗角,一步一血的爬上这个帝国的最高点?天!
奕忻……她默念他的名字,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簌簌滑落。
雅姑姑一时慌了手脚,忙跪地谢罪:“奴婢伺候不周,望主子责罚,主子有什么气尽管冲奴婢发出来,可别这样生生受着,作践了您自个儿的身子。”众宫女见雅姑姑请罪,也赶忙齐齐跪下,同声:“请主子责罚!”
明澜轻叹,随便招了招手,叫众女起身,心中却愈发的憋闷。
唐棠从下轿起便一直冷眼旁观,此时踱到明澜身后,挡住众女视线,悄声道:“你若是不愿,我可以帮你。”明澜默默摇头,帮?怎么帮?下药吗?帮得了一次,还能帮得了一年?十年?还是想一了百了,把皇帝做掉?呵,杀了他之后,太后会怎么做?叶赫家会怎么样?奕忻会怎样?想到奕忻,明澜心中又是一痛,只能凭着深呼吸,将这复杂的情感压在心底。
“给明主子请安了!”门外传来恭谨的问安声,雅姑姑偷眼看看明澜,见她没有任何反应,便碎步行至门边,低声问:“可是李公公?我家主子片刻便妥,劳烦再等一下。”听门外低低应了声嗻,又回头望向明澜,目光中带着几分恳求:“主子?”
明澜起身,面上已是波澜不惊:“进来罢!”雅姑姑忙开门,将一干太监让进,又往领头太监手里塞了锭银子,笑道:“宫里头规矩多,我家主子初来乍到的,还望李公公多担待些,小小意思,请各位公公吃酒,暖暖身子。”李公公拢了银子,面上自然欢喜,又与雅姑姑客套一番,才吩咐众人铺好了毛毡,满面堆笑地冲明澜打了个千:“请明主子宽衣。”
这就是我的下半辈子了么?明澜裸身裹在毡中,躺在华丽的龙床上,仰面望着帐顶绣的蟠龙云海,寝宫内并没有点任何灯火照明,月华幽幽,映得那条条金龙仿佛翩然欲飞。思绪仍是恍惚,如在梦里。她一遍遍的问着自己,却越问越是迷茫。你的心里头装了谁?你现在要做什么?纵然是他负了你,你就要负他么?你便要这样认命了么?
明澜深吸一口气,从裹的紧紧的毡中费力抽出自己的两条手臂,又理了理毛毡,把自己紧紧包住,端坐在床上,静静等待着。
“皇上驾到!”远远的唱诺声传来,明澜深深呼吸,心绪竟出奇地平静下来。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迈步进了寝宫,站在门口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却仍不使人点灯,反而招了招手,让宫人全数退下了,才转身向龙床走来。一步一步,踏地无声。
“万岁爷吉祥。”明澜欠了欠身,平静地问安,“明澜行动不便,不能全礼,请万岁爷恕罪。”
身影停下了,似是偏头打量了番明澜,片刻轻笑一声:“叶赫女主,果然是气势十足啊!”
明澜不卑不亢地点头答谢:“万岁爷客气了,明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人,身份卑贱,当不起万岁爷如此的评价,恐怕也无福消受万岁爷的宠爱。”呵,你从你弟弟那里抢我过来,自然是冲了我叶赫女主的身份的,这也正是我敢在你面前放肆的原因——你需保我无恙,我这家主身份才算有价值。
身影前倾了身子,即使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明澜也能猜到,他必然是挑高了一边的眉毛,饶有兴趣地等着自己的下文。“万岁爷后宫佳丽千万,明澜不过蒲柳之姿,哪入得了万岁爷的法眼?”明澜身子艰难地伏低,以她所能达到的最谦卑的口吻说道。
“这么说,你是不想侍寝了?”那身影又向前走了几步,停下,负手望着她,许久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六弟已弃你而去,又何苦为他守节?再者,过了今晚,你顶了懿贵妃的身份,更无法跟他有任何牵扯。”
呵,原来他并不是充耳不闻天下事,如此也好,她解释得容易些。
明澜苦笑:“妾又何尝不知?不过,妾并不是为了恭亲王而守节,妾只觉得,妾心里念着别的人,便无法接受与旁的人发生肌肤之亲,妾想守住的,是自己。尊贵如万岁爷,恐怕也不愿接受一个有二心,且身份低贱的妃嫔示好吧?”
那明黄的身影再次举步,踱到明澜身前,借了月光,仔细地打量着明澜,她也微微抬眼,睫毛扑动,偷瞧着这个帝国的羸弱君主。脸颊削瘦,面白如纸,龙准极高。细眉斜飞,与奕忻极相似的丹凤眼微眯,漆黑的眸子不断闪动,似是要将明澜看透一般。薄唇若点朱,略略抿了,嘴角轻扬,衔了几许玩味。
如此互望良久,奕宁突轻笑出声:“果然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竟被老六那个木头错过了,真是该打!”说罢贴着明澜坐下,以手支颐,侧头斜睨着她。
明澜也哧地笑了,自嘲道:“承蒙万岁爷抬爱,妾不过是乡野之人,怕是不能得恭亲王爷欢心了。”她竟隐隐觉得,这咸丰帝似是无害的,然而她也不敢大意,天知道自己这“女人的直觉”会不会害死她?因此也不敢太过放肆,不过气氛倒是轻松很多。
奕宁长叹:“陪朕坐会儿,说说话,过了戌时,朕便着人送你回去。”
明澜一愣,随即想到宫里的规矩,侍寝的妃嫔不能过夜。这么说,这咸丰帝是准备放她一马了?这一关过得如此容易?明澜心中诧异,却也由衷的欢喜:“多谢万岁爷!”
奕宁一笑,目光却仿佛穿过她,落在遥远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