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问安(1 / 1)
“主子?主子?”恍惚中,明澜觉得有人在轻轻摇晃她,唤她起床。明澜一惊,猛地睁眼起身,倒把床边的人吓了一跳。雅姑姑忙跪下:“雅如知错,惊了主子,请主子恕罪!”明澜一手撑头,一手轻抬,唤她起身:“以后关起门来,便不必跪来跪去的了。这些个虚套子,我不喜欢。”听雅姑姑低声应了声嗻,明澜又问:“我几时回来的?怎的我竟不知?”
雅姑姑低头恭谨地回话:“昨儿个申时刚过,李公公便将主子您送了回来。道说您初承雨露,又加上数日来车马劳顿,承幸后便睡过去了,万岁爷心疼主子,吩咐奴婢们不得吵着您。只是今儿个按规矩,主子要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那儿请安,奴婢才斗胆……”
明澜知她意思,刚过门的新妇,又怎么能不向婆婆和正妻敬茶呢?虽是有名无实,可这戏却是要做足了的。便轻嗯了一声,示意可以开始梳洗打扮了。雅姑姑于是又福了福,向侍立一旁的众女做了个手势,众女便忙了起来,端盆送水,执巾递帕,井然有序又悄无声息。
梳洗完毕,雅姑姑便按例将合适的衣服排出,询问明澜的意思,因明澜不知宫里的规矩,便替她作主,挑了件湖蓝的旗装,穿上倒也十分衬合。将她淡然的气质烘托得恰到好处,既不嫌冷清,又有股子超然的滋味。
雅姑姑将明澜让至梳妆台前坐下,又转到她身后,手执象牙梳,巧手翻飞,为明澜梳把子头,戴大拉翅。待梳理妥当,便招了招手,含笑问道:“主子瞧着哪件首饰称心些?”这时便有小宫女听了召唤,捧了首饰盒跪在明澜身侧,将盒子举高,供她挑选。盒内首饰琳琅满目,明澜一眼晃过去,只觉得闪闪夺目,花鸟鱼虫,尽态极妍,竟分不清各有什么功用。直道几个月后她才渐渐搞懂,这盒里盛的,从头上戴的镶珠翠钿、钿花、簪钗步摇、耳挖簪、扁方,到手上套的金镯、玉镯、翠镯,另有各式的手串,粗粗看过来,勉强认得有玉、翠、水晶、珊瑚等材质,俱都制作得精细考究,端庄大气。
明澜扫了一圈,淡淡道:“明澜扮了九年的男子,这些簪环步摇的,我自然是不懂的,若是我乱挑一气,没的让人笑话,还是姑姑帮我挑吧!只素净些便好了。”
雅姑姑听她如此说法,也不推托,为她挑了件蝶恋花的繁复首饰,戴在大拉翅中间,两边又饰了同一套的对儿簪,再取了宝石梳插入发间做点缀。整套首饰类似于景泰蓝的质地,珍珠为须,金丝镶边,花朵以钻石和祖母绿镶嵌,素净又不失贵气。雅姑姑眯眼向镜中瞧了阵,似是觉得单调,便挑了些东珠串成的发簪择空插了,才满意地点头。
头饰收拾妥当,雅姑姑又选了东珠佛串,配了十八颗翠珠与两颗碧玺珠穿成的翡翠手串,方罢了手退后几步,面露赞叹:“主子这一打扮,可真真儿的是个绝代佳人,水样的人物,”目光落在明澜耳边,不由惋惜道:“可惜主子没有耳洞,不然戴了那对金蝶牡丹,才叫一个相映成辉呢!”旁边持镜的小宫女笑道:“主子这样已经是人间的仙子了,若是再戴什么坠子的,怕是连天上的神佛都要被勾下来了呢!”
一席话说的众人莞尔,雅姑姑笑着扶明澜到镜前:“主子怕是一时穿不来这花盆底儿,今儿个有奴婢帮衬着,也是不碍的,主子先看看这身行头可讨喜?”
明澜凝望镜中,西洋的银箔玻璃镜将她照得清清楚楚,天啊,这是她么?还真应了那句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镜中人眼波若水,恰到好处的胭脂将她的羸弱苍白掩盖了去,倒衬出些弱柳扶风的气质来,粉面含春,湖蓝的缎面衬着精美的刺绣,如同海底龙宫一样神秘美丽,明澜此时却想起一句丝毫不搭的话来,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
她冷笑,果然是华丽,而内里的虱子,又有谁看得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走吧!”她小心地转头,蓝色的蝶翼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扑动,光华流转,翩然欲飞。
孝全太后坐在炕上,手肘支着小几,悠然地吹着茶叶,半晌品了一口,闭目轻叹,竟似丝毫看不到下边跪着的那抹蓝色身影。
明澜连日奔波,昨日又殚精竭虑,休息不足,此时跪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些受不住了,两只膝盖从麻痒酸痛到如针刺斧凿,明澜耐受不住疼痛,不由微微调整姿式,不断移动重心,耳听得外间铜壶滴漏的声音,渐渐双腿全无知觉,她微笑,低伏了身子,眼前一片雾气蒙蒙。
孝全太后又眯了一会儿,才缓缓睁眼,像突然想起似的,惊道:“哟!这不是新封的懿妃么!怎的跪在这儿啊?快快,地上凉着哪!快起恪!”又转头呵斥身边嬷嬷:“怎的不早些叫我?人家懿妃身子娇着呢,又才蒙了圣宠,怎生受得了这番折腾!”
明澜在雅姑姑的搀扶下艰难起身,突然起身造成的眩晕令她眼前发黑,耳鸣不止,依稀听得太后的呵斥,没等缓过神来便忙开口:“老佛爷恕罪,明澜进来时见您歇着,不敢打扰,便依了礼数在堂下跪候,原不怪桂嬷嬷的!”
太后微笑:“哟,懿妃倒也是个知道些道理的人儿,今日听得皇上看上了哀家原打算指给七王爷的福晋,还怕是个什么惑主的狐媚子呢,现在这么一瞧,哀家这心啊,可算放回肚子里头了!”
明澜淡淡笑了笑,把她话里藏的刀当作是新型按摩锤:“明澜谢老佛爷抬爱。”
桂嬷嬷也来凑趣:“老佛爷,这您可错了,明主子新封的可是懿贵妃呢,不是懿妃!”
太后作惊讶状,笑道:“呀,原来还带着个贵字哪!哎哟,可是老了老了,宫里头的穿戴规矩也糊涂了,竟然看不出个贵来!”说着和桂嬷嬷一齐笑,桂嬷嬷边笑边帮衬着:“可不是,老佛爷您可真糊涂了!”
明澜也跟着笑:“老佛爷可不糊涂,您厉害着呢!明澜本就沾染了身铜臭味,俗气的很,把这贵气给冲掉了,也是该得的。旁的人看不出来,但怎生能逃得了老佛爷的法眼啊!”
如此这般你来我往,太后几番拿话刺她,偏生她仿佛心比金坚皮比墙厚,你贬低我,我便伏得更低,堕到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反教你气个半死。这情形,好似是外家子遇到了太极高手,重拳挥出,却见到人家如沐春风。一炷香时间过去,太后不由觉得无趣至极,失了兴致,便挥了挥手,令她跪安了。
从太后那出来便直接转去了皇后处。明澜本想着皇后处大概更难过关,一群女人围观欣赏一个夺夫的空降兵,又怎么能有什么好气氛?然而行礼之后,皇后博尔济吉特氏竟亲自下地,扶她起身:“算算时辰,妹妹在老佛爷那儿耽误的辰光可不短,一定累了吧?快来坐下歇着罢,大家共事一夫,本应如姐妹般友爱才是。”
听了这丝毫不作伪的一席话,明澜不禁多看了眼皇后——与她这靠华丽衣装和脂粉堆砌出来的美人不同,这位才是真正的绝色佳人。肤如脂,眉如黛,眼波如水,唇如点绛,美中不足的是脸色苍白,似是许久不见阳光了。眉间拢了一抹轻烟般的忧愁,却如病西施一般教人更添怜爱。后宫女人的忧伤自然都是围绕着一个人的,但,这样的人物竟然也会不受宠?明澜讶异,心说古今的审美竟然相差如此之大么?
皇后如同没注意到她无理的打量一般,温婉的抿嘴轻笑,拉了明澜坐在自己身边,又将仍侍立一边的四姝指给她认识:“这是牡丹春,杏花春,武林春,海棠春四位妹妹,园子里头并称为四春娘娘。几位妹妹虽是汉家女子,却是万岁爷极宠爱的,妹妹平日多与她们走动些,也是极好的。”说话时微有些黯然,明澜猜她一定是想起自己的境遇来,却不知该如何说些场面话劝解,只好装作不知,顺她意思看向四春。
牡丹春生了一双细细的丹凤眼,眉也是细细的两道划过,脸如银盘,唇若含朱,真若牡丹般富态妍丽,手上挂了串玛瑙佛串,宫里头笃佛并不罕见,然她眉眼间隐隐竟有慈悲相,加了这副皮相,真如那西天的佛祖一般。
杏花春杏眼含波,樱唇如一瓣艳丽的玫瑰,带了盈盈的水光,偏生了双剑眉,斜插入鬓,为艳丽的红颜添了丝英气,宛如北方的豪侠。
武林春的肤色是极健康的小麦色,双眼明亮如星,见明澜看她,灿然露齿一笑,两颗小虎牙一闪,明澜眼前一亮,这女子倒是个活泼的性子,不像汉家的女子,倒似武夷山上的采茶女,一脸的阳光恣意。
海棠春人如其名,如海棠般娇艳可人,两扇睫毛似蝶翼般扑动,巴掌大的一张脸,楚楚可人,我见犹怜,是典型的一位江南小家碧玉。看明澜注意自己,竟羞红了脸,福了福,又向武林春微挪了挪身子。
明澜眼里看着,心说咸丰啊咸丰,你小子也太会享受生活了,放着个天仙般的皇后娘娘不说,这四春也是东南西北,蕴了神州各地特色的清丽佳人,有众美人陪伴,你夜夜操劳,应该很快就会把我这残次品给忘了吧?心情突然大好,便笑道:“四位姐姐都是花儿样的人物,明澜瞧着心里就喜欢,皇后娘娘也是绝代的佳人,令明澜都不敢站在姐姐们身边了呢!”
好话又有谁不爱听,四春听了均是用帕子掩了口,笑着连声说不敢,连一脸忧色的皇后娘娘也展开了个绝美的笑颜,牵了她手道:“妹妹这张小嘴可真像抹了蜜似的!以后就多到姐姐这来走动走动,姐妹们说说体己话儿,也热闹些!”明澜福了福,低低应了声嗻,心中却想着:多来?这又福又跪的,还得看着大伙脸色不停嘴的说奉承话,我多累啊!
几人又你好我好地互相恭维了约一柱香的时辰,明澜看天色差不多,便下了地跪安,皇后领了四春起身相送,眉目间竟明显有丝不作伪的不舍。
做皇后很寂寞吗?连自己的情敌都尽可能挽留?明澜带着疑问与不安离去,这后宫,平静祥和的竟有丝诡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