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窗户纸(1 / 1)
甘肃多山,路多险峻,不能尽情跑马,众人小心赶路,天明出发,到了晌午也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晌午日头毒辣,晒得人头昏眼花,身上却不觉得暖和,风沙又大,实在不是适宜赶路的天气。而越往西走,越接近沙地,人烟稀少,仅有的几户人家也多是裕固、哈萨克、回族等少数民族,远远见到他们便躲了起来,是以又走了半柱香的辰光,仍没找到个正经歇脚的地方。于是众人就地在道边生火烧水,翻出行囊中硬邦邦的干粮就着热水慢慢吞咽。
明澜仍与奕忻坐在一处,两人平起平坐,言笑晏晏,明澜这十几天来,还是第一次与他坐下来,得了空,好好说说话。然而可能是她太过不解风情,没有如唐棠所愿,说些什么你想不想 我啊你有没有记挂着我啊这些“增进感情”的无聊话,却先把自己打算制造内燃机,并请奕忻帮她解决开采石油,提炼柴油的问题详详细细说了,奕忻听说这技术要大大领先于国外,自然是举双手赞同的,并热心地给明澜讲解石油的产地和开采制度,明澜也投桃报李,为他详细地介绍内燃机的功用和适用场合,两人谈得开心,却不见众官员的脸越来越黑。
一名不过三十岁模样的青年官员突然站起身,走向奕忻与明澜歇脚处,也不说话,先向奕忻深深一揖。
两人被这程咬金搞得都是一愣,自然停住了进行得热火朝天的讨论,齐齐看向那名官员。偷偷躲在一旁观赏了半天郎有情妾有意的和谐画面的唐棠看到那官员的出现,仿佛是在看八点档连续剧看到紧要关头时,却突然被硬插一段广告进来一样,心里头一股无名火直叫嚣着往外窜,不禁也腾一下站了起来,却被安先生拉住了袖子:“坐下。没你的事。”
唐棠听安先生言辞简略,知道他是认真的,也不敢放肆,乖乖坐了下来,静候那程咬金的下文。
青年官员一揖过后,却不直起身子,仍维持着手臂前伸的姿势,只抬头望向奕忻,表情诚恳:“王爷,礼不可废!”
明澜初时还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什么礼?后来才反应过来——哦,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你家王爷跟我这个贱民商人平起平坐,谈笑风生,你觉得是你家王爷自降身份了不是?当即脸色也不好看——换了哪个女孩子,即使她性格再随和,在一个帅哥面前,尤其是自己对他有点好感的帅哥面前,被一个陌生人点明自己身份卑贱,都会恨不得把那可恶的陌生人推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
唐棠和蓓儿以及叶赫家的其他家人的肠子里没那么多迂回的路径,因此并不明白,只觉得这家伙郑重其事的过来又作揖又干嘛的,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定是脑子进水了。安先生自然是听懂了,他跟随惠老爷时,惠老爷已经从道员告老,回乡做生意了,虽然惠老爷的官也是捐来的,但也受人尊重,没人说他什么身份低贱之类的,待到后来叶赫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就更没有人说些什么有的没的了。——如今这乱世,有奶便是娘,谁还管你的身份如何?因此现在被那官员猛的戳到痛处,安先生不由心中五味杂陈,如此一个翩翩君子,心中也不由动了真怒,只是碍于身份,只能坐在原地双眼冒火地盯着他。心想只要明澜应付不来出了丑,他一定会让那官员今后听到叶赫家就打哆嗦!
鉴于那官员只是约略提到,并未说明,明澜怕冤枉了人家,又不好再问一句“你说什么?什么意思?”一旦人家明明白白地表示鄙视,那这个脸可就丢到太平洋去了。于是她思来想去,也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大人贵姓?”仔细看她脸色,便能看出隐隐有一股名为不爽的黑气缓缓流动。
青年官员不卑不亢地再次拱手:“在下李鸿章。”
明澜忽的起身,双目直直地望着李鸿章,心中激动,早就忘了他对自己身份的折辱。李鸿章啊,活生生的李鸿章啊!曾经被后世误解为卖国贼,现在被一致评为是“国之大器,百年不遇”的外交强人、军事天才、洋务派带头大哥的李鸿章啊啊啊!!!!呜……好想找他签名……
奕忻被李鸿章不软不硬的刺了一句,大为尴尬的同时也很是不以为然,心说这都哪个年代的老皇历了,而且他在明澜面前说这番话,摆明了是不把明澜放在眼里,令他觉得愤怒,有种自家孩子被欺负了的感觉,但也不能当面斥责他,这等于坐实了他看低明澜身份的罪名,只会令她更加难堪。他看到明澜起身,以为是明澜年轻气盛,憋不住心火,便有意圆场,于是也站了起来,打着哈哈,笑道:“这李鸿章原是翰林院编修,当初随我在天津卫办事,这次剿匪,想着他文章尚可,做事也细心,又不乏果断,便一并带了来。”
李鸿章少年得志,壮志半酬,仕途一帆风顺,又经包括曾国藩在内的多名重臣赏识,平步青云直至现在,未经挫折磨砺,棱角难免分明了些。又加他之前一直推崇程朱理学,自然尊崇“士农工商”这一等级秩序。这一路来看奕忻与明澜谈笑自如,且奕忻不顾王爷身份,与明澜同乘一骑,又对明澜百般照顾,剿匪时如此,现在赶路时更是如此,不禁对明澜大为不满。当然,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然而其他人多是些官场上的老油条了,自然不肯强出头,李鸿章的直率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此次理所当然的被推出来当了枪使。
明澜好像没听到奕忻的话一般,仍直直地看着李鸿章。
李鸿章被这目光看得大为尴尬,却也不愿就此罢休,于是头又低了低,对奕忻又是一揖:“王爷!”
明澜清清嗓子:“李大人,您是想说士农工商,王爷不该如此自降身份,与我平起平坐吧?”
李鸿章当然是这个意思,但如此直白的被明澜点明,他仍有些窘迫,因此只是目光垂了垂,算是默认。
“那么大人可否提点在下一二,为何大人认为商人的等级,理应如此低下?”
“这是祖宗所传下来的规矩,以农为本,商乃其末!”李鸿章见既然已经挑明,索性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白地说了。
“宗法,恩,李大人是主张学习洋人的技术,还是赞成墨守成规?赞成‘华夏之防,在人心不在器具’?”
“自然是……”李鸿章突然缄口不言,学习洋务,不也是破了祖宗的规矩么?自然不敢说下去,只得哼了一声,硬生生转口:“此事与商无关,公子请勿混为一谈。”
“在下承认,单纯的商业,虽能使国家富强,却不能救国家于水火,这宋朝就是个例子。”明澜微微一笑,温和地接道。李鸿章眼中微露诧异,不由抬了抬头,瞥了明澜一眼。
“然而各位大人多是热心洋务,想必对英美等国家,也多少了解情况吧?他们那里的商人,是何地位?他们的军事如何?他们由谁出面,制造军需品?各位大人,明澜口拙,就不在此一一赘述了,不过明澜恳请各位大人仔细想想,兴洋务,真的与商人没有半点关系吗?”明澜说完,便向各位官员拱了拱手,坐下了。
李鸿章热心洋务,自然对英美等国家颇为关心,说不上了解,但总归是知道个大概的。以前他们帝胤党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兴洋务,强国家时,总会刻意的回避讨论改变大清现有的农业体制这一问题,然而由朝廷出面,办几家军工厂,民用工厂,就真的能兴洋务了吗?从浅了说,如今朝廷腐败,两党相争,如果朝廷出面办厂,腐败还算事小,若是风水轮流转,自己辛苦反为他人作嫁,又或者干脆竹篮打水一场空,枉费了心血财力,那可真称得上得不偿失。
可若是像英美等国一般,由商人出面办厂?好处便是直接负责人稳定,专业技能熟练,走的冤枉路自然会少许多。要是同时开办几家,有了竞争,那就不愁物不美价不廉了。又或者每家生产一部分器件,风险平摊,即便后党接手一家也是无伤大雅。官商合作,朝廷更能省下近一半的开支,这算盘打下来,自然是合算的,然而对于现在自给自足的经济体制,却是个毁灭性的冲击。
是要墨守成规,还是要一举打破现状?
这层窗户纸,今天终于被明澜给戳破了,刻意回避的问题如今正大光明地摆在他们面前,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大家沉浸在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中,改变总是难免令人害怕,想要逃避的,众人在思考的同时,脸色不免都不太好看。一时间气氛沉闷,李鸿章也无心再作纠缠,作了个揖,紧锁眉头离去。明澜不觉有些憋闷,眼睛四处乱溜,想找个话题哈拉一下,打破一下尴尬的气氛。
她的眼角瞄到了一个人,一个胖子,一个孤零零的胖子,不是巴彦是谁?啧啧,连太后党都不亲近他,也太没人缘了吧!还是……其他的人已经被王爷党吞并了?明澜眼珠一转,想起了一个笑话。
“大哥,我讲个笑话给你消遣可好?”
奕忻自然不忍扫了她的兴致,遂微笑点头。
“辽宋两国交战时,一队官兵在行军的路上,一名副将向将军报告:‘报告将军,有一个十分蹩脚的弓箭手已经跟着我们三天了,但是一个人都没射中!’
将军勃然大怒:‘三天?既然你都发现他了,为什么不把他给杀了?’
副将瞪大眼睛,惊讶地问:将军,难道要敌军再派一个神箭手来吗?”
明澜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说完,眼睛还不住骨碌碌地偷瞄着巴彦,奕忻扑哧一笑,手指点点明澜的额头:“你啊!小机灵鬼!”
众官员于思考之中,听到这段笑话,也不禁莞尔,再看奕忻与明澜亲昵的样子,竟也不觉得有多刺眼了。
惟有巴彦,疑惑地瞪着小圆眼睛,纳闷为什么众人都看着他咧嘴直乐,笑话又不是他讲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