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急智昏招(1 / 1)
过了一日一夜,云翼才彻底清醒,见自己居然抓着儿子的手不放,微觉汗颜。
云梒趁机抽回酸麻的手,在衣袖里偷偷转了转,又动了动僵直的腰背,顿觉有些疲倦。
云翼伸手摸到靠在床沿上呼呼大睡的云棋,毛绒绒的大头歪靠在被褥上,睡得一脸满足。
云翼摇头微笑,像敲西瓜一样敲敲小儿子的脑袋,“喂,醒醒。”
云棋抬头,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瞪瞪咕隆一声,“哥,你去休息吧,爹这里我照看着”,说完,倒头接着睡。
云翼笑骂,“这小子尽会卖嘴。喂,喂,又睡着了?要睡也不要在这里睡啊?”
云梒也被逗乐了,“您别怪他,小弟守了您一日一夜确实困了,我带他去厢房”,说着云梒抱起小弟送到隔壁房间,然后端着一碗煮得黑乎乎的药重新进来。
小七守了一日一夜,梒儿可是守了两日一夜未曾休息,手被拽着,连打个盹都不能,云翼正感喟着,忽然闻到一阵儿药味,飞速扭头,用被子捂住头装睡。
对于这个越来越像小孩子的父亲,云梒除了哄着,找不到第二条出路。
“爹,起来喝药吧,钏儿姐姐熬了两个时辰了。”
“你放那儿,我困了,睡一会儿再喝。”
刚醒了哪里会又困?云梒心知父亲是最不愿喝药的,也不急着迫他,搁了药碗,一旁坐着不吭声。
身后没了动静,云翼扭头,只见云梒坐在矮凳上,微垂了眼睑。
云翼实在说不出你辛苦了回去休息之类的肉麻话,只憋了一句,“别坐这儿了,碍着我休息。”
云梒起身将矮凳搬到门边,继续倚着门坐着。
云翼泄气,“我的意思是,不要你待在我屋里。”
云梒继续装糊涂,起身往门口走,“那孩儿在门口守着?您睡醒了就叫一声,我等您喝了药再回去。”
云翼腹诽了一句“臭小子”,“你拿过来!”眼见逃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接过药碗,又恍惚觉得儿子逼他喝药的情形在哪里见过,就这样不期然地想到了另一个孩子,神色黯然,低声道,“云桥也曾逼着我喝药,我不喝,他就跪在地上不起来,比你还耍赖。”
云梒背转身,轻轻搁好空掉的药碗,不知该如何安慰。
云翼忽道,“是我对不起你们俩个。”
云梒岔开话题,“宝儿两天没见您了,整日里哭闹,我命人把他抱过来?”宝儿是云桥的孩子,云梒想着,或许有宝儿陪着,父亲就不会那么伤感了。
“这么晚了,宝儿恐怕都睡熟了,你在这儿陪我就好”,又叹息道,“也不知还能再陪我几天?”等了半响,也不见儿子接话,云翼复又黯然。
见老爷子醒了,云钏儿进屋伺候他擦身子、换衣衫,又命小丫头们端来热水伺候王爷烫脚。
见父亲一直郁郁寡欢,自己又不能承诺留下来,云梒心中有愧,使个眼色示意云钏带人下去,亲挽了衣袖,跪在父亲脚边,低头帮他除袜。
云翼有些动容,去往月氏国的途中他的梒儿也曾伺候他洗脚,只是那时候他不懂得珍惜,百般刁难苛责,是不是因为这些梒儿才一定要离开呢?
“别跪着了,膝上有伤”,云翼拉起儿子,说不出更煽情的话,那份关怀之情云梒却能够体会,顺势蹲在地上试了试铜盆里的水温,“有些烫,小心烫到了”,边说边用热毛巾捂住父亲的双脚,直到捂得暖了,才轻轻放进盆里,先是沾一点儿水浇上,直到双脚适应了盆里的温度才小心放进去。
云翼任其摆布,低头偷偷观察着儿子的神情,认真而专注,中间一度微微蹙眉,侧过头去,掩住低低的咳嗽声,大约是肺腑间的伤势未曾痊愈,忽然间就那样心痛起来,儿子做任何事都做到完美,而这份完美的背后是多少的锤楚和付出?
伸手去摸云梒的脸颊,云梒抬头冲他微微一笑,“您别着急,很快就好了”,手脚麻利地擦干父亲的双脚塞进被褥里。
云梒起身去倒水,云翼拉住他,“你别忙了,让下人们伺候就是了,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小王爷怎么能干这些事?”
“可我也是爹的儿子啊!”云梒有些好笑,伺候人的事从第一天入军营的时候就开始做,现在反倒做不得了。
“要是你真像面人张说得那样,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事都不会做的纨绔子弟该多好?”云翼突发感慨。
“张师傅是这么说我的?看来儿子要加倍努力才是。”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那样你就离不开家了,云翼开始后悔,儿子怎么这么本事呢?要是他什么都不会,就不敢到处乱跑了。
云翼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两个儿子轮流照看,病情依旧时好时坏。
云梒有些纳闷,每次自己都将父亲照料得好好的,明明好转了。第二日,小弟照顾一日,父亲就又烧起来。
本不想怀疑小弟,可多次试验证明,父亲在小七的照顾下就是会病情加重,该不会是小弟毛手毛脚不会照顾人吧?
那日,云梒终于忍不住,在小七当值的日子里来到父亲的房间。挥手屏退了下人,不想吵着父亲休息,刚到房门口,就听里面传出一阵嬉闹声。
小七大嚎,“爹啊!您别逼我了,再玩下去哥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云梒本想敲门,听到这句反倒迟疑了一下。
云翼道,“你不说,你哥怎么会知道?”
小七哇哇大叫,“哥已经怀疑我没照顾好您啦!您要是再在我手底下病了,哥非找我算账不可。”
“拿来!”
小七摇头。
“快点拿来!”
小七见父亲快发飙了,畏畏缩缩递给父亲一粒药丸。
云梒堪堪推门进来。
云翼慌慌张张将药丸藏在枕头底下,心虚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爹和小弟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云翼被唬得一愣,不知该如何答话,旋即稳住心神先找云梒麻烦,“谁教你的规矩!不知道先敲门吗?”
云梒不动声色,低头乖乖道,“孩儿知错。”
云翼也不好再追究,猛向云棋使眼色。那意思是,他到底听到没有啊?
云梒旋即赶了小弟出门,“今日我来照顾爹,你先出去。”
云棋一边往外退,一边冲父亲挤眉弄眼。我也不知道哥知道多少,您自求多福吧!
云梒对二人眼神的交流视而不见,像往常一样整日守着父亲。
等到晚上云梒离开时,云翼总算松了口气,伸手去枕头底下摸那粒药丸,翻找多时未曾找到,心中一惊,当即命云钏速速将云棋找来,要赶在云梒找到小七之前串供啊!
此时,云棋正跪在哥哥房里,望着桌子上那粒黑得发亮的药丸心中发苦。
“说!”云梒猛拍桌子,脸沉得能滴出水来,“你今天要是敢撒谎,就别想站着出门。”
等云钏儿赶到竹影阁的时候,云棋正抱着哥哥的腿哭得稀里哗啦,“哥,小七再也不敢了,哥,哥,您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云梒气急了,一脚踹开他,“滚,我算是白教你了!爹的身体也是能拿来玩儿的?”
云棋膝行几步,死死扒着哥哥的衣角,“哥,我错了,您打我骂我都好,别真的生气。”
云钏儿恰在此时敲门,云棋被赶到墙角跪着,也不敢起身。云钏儿进门就见七爷脸肿着,还清晰印着几个指头印子,像是刚挨过打,也不好细看只得传话道,“五爷,老爷子传七爷过去呢。您看……”
“知道了,我随你过去。小七做错了事,我留他在这里反省。”、
“这个……不好吧,老爷子等不到人会生气的”,云钏儿知道云梒极其孝顺,试图为七少解围。
“爹若是生气,由我一力承担,从今天开始,云棋禁足一个月”,转头又对云棋到,“哪里也不准去,给我待在屋里好好反省!”
云钏儿还想再劝,云棋偷偷冲她摇头,哥还在气头上千万别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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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云梒不是云棋,云翼心虚不已。
“父王,儿子斗胆问您一事?”云梒微微欠身行礼。
开口就称“父王”,来者不善啊!云翼才刚坐起身,立刻又抚着额头倒进被褥里,“我头疼的紧,快帮我揉揉。”
云梒虽有千言万语想问,但无论小七的动机是什么,父亲的病痛总是真的,只得走到床头悉心服侍。“是这里疼吗”,“现在好点没有?”
感受着儿子冰凉的指尖在额头眉间的摩挲,云翼沉溺于一种恍惚的泡沫般的幸福感,头顶上飘来的温和声音却让他不敢答话。
“爹,您那天是怎么掉到湖里去的?”云梒问得貌似不经意。父亲的病来的蹊跷,小弟竟然刻意不让父亲痊愈,这事越发蹊跷。
“不知怎的,肩膀酸痛,你再帮我揉揉肩。”
此后,云翼不是腰疼就是腿酸,半个时辰后,云梒已经为父亲做完了一整套全身按摩了,云翼依旧一句话都不答,甚至歪一歪头,就要睡过去了。
云梒只得温和道:“您先休息,等你睡醒了,儿子再跟您说处罚小七的事。”
“小七怎么了?”云翼一惊而起,哪还有半分睡意。
“云棋犯了家法,我罚他在屋里面壁思过,现在只怕有一个时辰了。”
面壁思过?那就是罚跪啰?“小七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值得这样罚他?”云翼心中明白小七是代己受过,忙为小儿子开脱。
“小七给父王吃了不该吃的药,那药性与您平时吃的药相冲,所以您的病才时好时坏。”云梒无辜地看着父亲,“小七宁可挨打也不肯说出原因,希望父王能坦言相告”。
“哦,唔……那个……那个我知道,我不怪他。”云翼支吾。
“既然知道,父亲为何还任其摆布?”云梒有些生气,话语间不自觉带了责备的意思。
为父亲的病情担惊受怕了多日,夜不能寝、食不知味,最后竟然发现父亲反反复复的病情竟是小弟和父亲联手造就的,只是什么事情都瞒着自己罢了。
我当然知道您知道,还知道您是故意跳进湖里的。可到底为了什么,总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云翼自然不会说“生病是为了留下你”,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承认如此丢脸而荒唐之事,面对云梒的咄咄相逼,也不禁有些生气,只能诹了个谎,支吾道,“为了帮小七试药”。
云梒从不认为自己在父亲心里有多重要,也就绝想不到父亲为了多留他一阵子,竟不惜用上了苦肉计。“帮小七试药”这个解释彻底让云棋在不知不觉中背了个硕大的黑锅。
“找谁试不好,竟敢拿爹的身体开玩笑”,云梒怒斥。
这番话在云翼听来可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连番被儿子黑着脸指责,云翼终于挂不住了,沉下脸道,“此事不用再追究了。”
“不行,小七胆子太大了,这回必须罚他!”自从做了云家家主,云梒一言九鼎。
云翼被儿子坚定的语气堵得一愣,半响方道,“好!好!好!你现在是云家家主,老子的话不管用了!”
云梒退后一步,撩袍跪下,依旧坚持道,“小弟敢拿您的身体试验,就该受罚,此事绝不能姑息。”
云翼恨不得揍这头“犟驴子”一顿,小七已经替他背了黑锅了,总不能让小七再替他挨打吧。为了救下小儿子,云翼道,“他不是你亲兄弟,你不心疼,可他是我亲儿子,我心疼。我命你现在就放了他。”
云梒瞳孔猛缩,这句话实在太重,真真切切伤到他了,父亲竟这般维护小弟,叩首,半响方道,“云棋不敬长辈,理当鞭责四十,念他体弱多病,就由我这个做兄长的代为受罚吧,只求爹以后万不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躬身告退。
望着儿子委屈而去的身影,云翼哑巴吃黄连,解释不得,气得捶墙,气自己怎的一时心急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
屋外冷风一吹,云梒反倒冷静下来。摇头暗笑,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竟然频频和父亲赌气,或者是因为要离开了,总想在离开之前,看到父亲对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儿,于是嫉妒了,嫉妒父亲对小弟的纵容和维护。一向严肃的父亲,居然肯为了小弟炼药不惜以身试药,这份宠溺自己何时才能拥有?
为了让云棋记住这次教训,云梒早就决定代替他受罚,但见到父亲对小七的百般维护,到底还是觉得心酸委屈了。
刑堂。
新任刑堂堂主胡师傅目瞪口呆看着云家新主在自己面前除去上衣,伏趴在刑凳之上。
从小看着他长大,胡师傅还是习惯叫他“五少爷”。
“五少爷,您这又是怎么了?您去向王爷卖个乖事情不就过去了?”不用细想,时至今日云家敢下令打眼前这位的恐怕也只有老爷一人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四十鞭子,已经回禀过父亲了。”云梒抓紧刑凳边缘,简单交代。
胡师傅无奈摇摇头,心中腹诽,老王爷也真是的,五少为他做了这么多还对他这般苛责。
唰唰唰,连续十鞭子下去,云梒只觉背上一道道寒凉,一组抽完,方涌起火辣辣的痛。
四十鞭子打完,云梒微微轻颤,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也未能缓过一阵阵儿凶猛的疼痛,一时之间眼泪都差点儿掉下来,心中暗叹,长久不曾挨打,扛刑的能力都差了许多。缓慢活动身体,重新系好层层衣衫,按规矩本该前往父亲那里请罪谢罚,方才算完事,才能上药歇息。
云梒又怕父亲认为自己是在赌气,越发闹得更僵,索性也不去谢罚了,只命人向“思过”的云棋传话,“叫他不用跪了,就说为兄已经替他领了责罚,让他只管淘去,有本事下次接着拿父亲做试验!”
云梒出了刑堂,在园子里游荡。
既不想去面对父亲,也不想回竹影阁去听小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忏悔,这回小弟实在太放肆了也该给个教训。缓步溜达到思园,本想去看看三叔,又怕一不小心被察觉身上带伤,三叔定然又会哭个没完没了。
云梒思来想去,决定去“面人张”那里逃避一会儿。
“面人张”瞟他一眼,也不理他,埋头继续干着手里的活计。
云梒觉得口渴,自行倒了杯茶,凉的,也顾不得许多,咕噜咕噜灌下去。
“今天又是什么风把小王爷吹来了啊?”“面人张”对这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小王爷极度不满,一开口就阴阳怪气。
“爹最近病了,我一直在照顾他,耽误了师傅这里的功课了”,云梒抬手擦去额上渗出的冷汗,据实以告。
“面人张”讽刺道:“小王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一个下人哪里管得了,只求小王爷早日对做面人没了兴趣,好放我回家!”
云梒苦笑,这会儿整个脊背像是被火烧一样,一阵阵儿烧灼刺痛,也没什么精神去向“面人张”解释,自行寻了个软榻,埋头俯趴在上面,小声咕隆道,“师父,我真的很困,在您这儿歇一会儿。”
“面人张”冷哼一声,越发不理睬他。过了好一阵子,“面人张”连续做出了十几个面人,也不见云梒吭声,微觉有些蹊跷,这小子,平时挺乖巧的啊,今日这般讽刺他,也不见他解释?
其实,“面人张”内心深处早已接纳了云梒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见他真的睡了,遂凑过去搭上一条薄毯,这才发现,这孩子一头一脸的冷汗,面色苍白,眉头紧蹙,嘴唇都被咬破了。
“喂!你怎么了?”“面人张”紧张地推他,“快醒醒,你到底怎么了?”
云梒微睁了眼,看清眼前人后又扭过头去,哀戚道,“就容我歇一小会儿。”
“面人张”摸摸他的额头,复又轻轻拍他,“快别睡了,你头上直冒冷汗,可是哪里不舒服?”掌心触及背上的鞭伤,云梒抖了一下,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