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冰湖疑案(1 / 1)
入夜,王府内灯火通明。
云梒和云棋静静地陪父亲用饭。云翼多次开口想说什么,瞟了云梒一眼后,欲言又止。
云梒见父亲似乎有话想对小七讲,又碍于他在旁边,当即体贴地起身,寻了个借口躬身告辞,心中暗自纳闷,父亲最近总找小七,也不知是何事,还遮遮掩掩顾的,不像父亲的风格啊?
云棋眼巴巴地看着哥哥出门,一瞬间,挺得笔直的肩膀立时垮下来,脑袋搁在桌子上,长舒一口气,“哎,跟你们吃顿饭累死我了,咱家规矩真多,难怪哥哥要走。”
云翼斜了小儿子一眼,“看看你,看看你,你哥在的时候你还人模人样的,你哥一走,你就跟个软脚虾似的,你就怕你哥不怕我?”
小棋子知道父亲有求于自己,丝毫不理睬他威胁的眼神,“说吧!又要我干什么?”
“梒儿,似乎还是想走,你……你还有什么办法留下他?”
云棋把头埋在桌子上,哀嚎一声,“爹啊爹,你儿子我已经黔驴技穷了。您最好跟哥摊牌,就说你不准他走,哥那么听话没准儿就留下了。”
“要是他不肯呢,岂不是又僵住了?”
云棋像得了多动症一样,在椅子上晃来晃去,“难道您没听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您对哥哥再好一点儿,别总把他推给一堆下人,您老儿纡尊降贵,亲自去看看他陪陪他,也好过你我二人在这里瞎猜啊?”
云棋实在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就不能对哥哥和颜悦色一点儿,总是端着架子,诸多要求、百般挑剔。
云翼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梒儿就不能像小七一样,撒娇混闹,在他面前永远都进退得宜,一丝不苟。
云梒更闹不明白,他拼了命在最后的日子里当一个好儿子,但父亲一直都愁眉苦脸的,似乎只有和小弟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开心一点儿。
想到这些,云梒甚至有着隐隐的挫败和嫉妒,嫉妒父亲对小七没有理由的偏宠,嫉妒每次吃完饭后,父亲总是留下小七,从来不开口留他。
一个人溜达到湖边,静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云梒仰望星空,头顶上星光闪烁。
他有些失神地想着,父亲和小七在讲些什么呢,会不会像他和师父一样,整日里瞎胡闹?大概父亲永远不会对小七发脾气吧,旋即又醒悟,自己也太过小气了,都准备离开了,小七能让父亲开心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吗?想到离开,旋即黯然,已经拖了数月了,每每见到父亲都不知该如何开口,难道真的要不告而别吗,父亲会不会气得暴揍他一顿,如果偷偷跑了又会怎样,父亲打不到人会不会更生气?
石头上湿湿的,微觉有些凉,云梒起身,低头往回走,脚下的雪地嘎吱嘎吱响,远远看见父亲独自一人在湖边漫步。
云梒几步跟过去,怯怯叫了声“爹!”侧脸偷看云翼的表情,又小心问道,“您心情不好?”
“嗯!”
“小七惹您生气了?”
云翼回头,定定看他一眼,转头踩着雪前行,自言自语,“小七很好,惹我生气的是你!”
这没由来的指责弄得云梒一愣,小声道“儿子不孝,可是梒儿又做错了什么事?”
见云梒一副乖顺老实的样子,云翼叹气,“你现在是没错儿,可是你即将要做的事却会让我十分生气。”
云梒转到父亲身前,屈膝跪下,“梒儿知错,但还请父亲明示?”
云翼伸手抚摸儿子的脸颊,一阵儿出神儿,长得好像他母亲,也像他母亲一样善良贴心,幽幽叹息道,“你要走?”“是准备不告而别吗?”
四周静默,云梒心中一惊,父亲当面开口询问,该如何回答?
当即哑口无言,只能再道,“儿子不孝。”
没有辩解,没有委屈,只是默认。虽然认错,却认定了还是会走。他的梒儿一向主意都很正。
云翼伸手拉他起来,云梒心中有愧,跪着不动。
“人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你……你就不能为我留下来?”云翼小声。
云梒低头,叩首,额头落在雪地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儿子不孝。”
依旧是这一句,依旧坚定如初。
“以往,以往是我待你不好,你……你能不能原谅父亲,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云翼憋了许久,最后几乎用了讨好的语气。
父亲放下所有的尊严只为挽留自己,云梒眼眶酸涩,低伏身子,微微颤动,“是孩儿不好,孩儿辜负了爹。”
“起来吧”,云翼再拉他。
“我不知道你喜欢些什么,也不知该给你准备些什么带上……答应爹,好歹要养好伤再走吧……有空的时候也回来看看,即使不想看到爹也要回来看看小七啊……有什么想要的就跟爹说,十六要不要跟着你?……外面不比家里,吃穿什么的也没个人照顾。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膝上有旧伤别受凉……”
云翼一路絮叨,云梒一句话都不敢答,怕一开口就失去了声音。
“爹,您别说了……都是孩儿不好”,喉头酸涩,握着父亲温暖的手,竟然有那么一时冲动想要留下来,留下来好好孝顺这位絮絮叨叨的父亲。
云翼将手心抽开,摆摆手道,“天冷了,你别冻着了,回去休息吧。”
“梒儿再陪陪父亲。”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将双手背在身后,独自前行,北风卷起衣袖一阵阵地鼓荡着,萧索如冬。
翌日,云梒心不在焉地捏着手里的面人,忽然问道:“师父,您有几个儿子?”
“面人张”疑惑地看云梒一眼,“三个,都比你大,我孙子都有你这般大了。”
“他们都在你身边吗?”
“那是,老子还没咽气儿呢,小兔崽子们谁敢分家,我打死他。”
“那,离家出走是不是很不孝?”
“面人张”转着眼珠子,瞪了他一眼,“怎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小子又琢磨什么呢,王爷对你还不够好吗,离家出走?你以为外面的生活是好过的?”
云梒小声,“就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才想去看看。”
“你知道王爷前两日找我做什么吗,要我好好待你、别太苛责,说你身上有旧伤,怕你伤着了不肯说”,“面人张”用棍子戳戳云梒的胸口,“外面再好,也不会有一个疼你的爹!”
云梒低头,“都是我不好。”
云钏儿突然风风火火地敲门,“五爷,不好了!老爷子昨晚在湖边受了凉,今早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大夫都说凶险得紧,您快去看看呀?”
云翼的园子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丫鬟大夫乱成一团。云梒刚踏进二门,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父亲房间的外厢,七八个花白胡子的大夫正拿着方子争论不休。
云梒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进去,小七已经先到一步,坐在父亲床头。熊熊的炉火在房屋中央跳跃着。云梒顾不得解开斗篷,半蹲在床头,轻声询问小弟,“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大碍?”
床上的人一脸憔悴,歪着头,闭着眼睛睡着了。伸手探探父亲的额头,有些烫手。
云棋绞了块帕子搭在父亲额头上,“爹一直在发烧,刚才直喊头疼,还一直叫你的名字,这会儿刚睡下了。”
云梒暗自惭愧,“爹身体一向很好的,这回是怎么了?”
“上回中了温家的毒,虽然我帮他解了毒、恢复了武功,但身体底子到底损伤了,这回生起病来反倒来势汹汹。”
“很严重吗?”
“今日都快烧了整日了,再这样下去,人就要烧坏了,只要今晚能退下去就没事。”
云梒取来干净的手帕,沾了点儿清水,轻轻涂抹在父亲干裂起皮的嘴唇上。云翼的嘴唇微微开阖,眉头紧皱,像是想要说什么。
云梒低头把耳朵凑过去,可惜什么也听不清,从未见过父亲这般脆弱的样子,像个无助的老人一样躺在床上,一时竟有些慌乱,父亲千万要好起来。
一整夜,兄弟二人不敢合眼,轮流从开水里绞着热帕子,搭在父亲额头上,间或用小勺子喂一点儿水给他。快天明的时候,云翼醒过一次,迷蒙中睁开眼,神智不是很清楚,眼睛聚焦了半响才勉强看清眼前人。
云翼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像是想要什么,想开口说话却是喉咙嘶哑发不出声。
云棋扶父亲坐起来,云梒拿了水喂他,云翼皱着眉轻轻摇头,不要,不要这个。
云梒又端来姜汤,云翼还是摇头。
钏儿又递上一碗刚刚熬好的清粥,云梒舀了一勺子,轻轻吹凉,递到父亲嘴边,用彻底哄小孩的语气道,“是不是饿了,咱们就吃一小口好不好?”云翼看云梒半响,苦着脸微微张开口,抿了一小口后,就再也不肯吃了,再喂,干脆别过头去。
云翼的手依旧伸着,嘴里还发出“嗯嗯”的声音,焦急而迫切。
云梒搞不清父亲到底想要什么,只好搁了粥碗,双手握着父亲的手,“您想要什么呢,还是哪里不舒服?”
不料,床上的老人突然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像拿到宝贝一样抱进怀里,头一歪,就着云棋的臂弯心满意足地昏睡过去。
云棋呆呆看着这一幕,彻底傻眼。云梒觉得鼻子酸酸的,那个满足的微笑来得太猛太急,让他喉头堵塞,说不出话来,深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猛烈袭击的酸涩。
“天快亮了,你去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陪他”,云梒劝着弟弟,依旧保持着被父亲握着的姿势,只能用一个极不舒服的角度坐在榻旁。
云棋见父亲紧抓着哥哥不肯放,微微有些动容,那是一个太害怕失去的姿态,终于忍不住劝道,“哥,你别走了,爹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
云梒沉默一会儿,“爹现在病着,我不会走。”
云棋笑笑,至少有一点儿进展了。抵不住困意阵阵袭来,又不愿放哥哥一个人在这儿,最终将头搁在床沿上睡着了。
云梒想找件衣服给小弟披上,略微一抽手,云翼就“哼哼”两声,仿佛睡得很不安稳。云钏儿恰好进屋,云梒努努嘴。钏儿找了件衣衫给云棋搭上,又摸了摸云翼的额头,喜道,“五爷,老爷子退烧了,换我来看着吧,您去休息一会儿。”
云梒笑笑,冲床上眨眨眼,“你看我这样子,走得开吗?”云钏儿这才发现云翼死死拽着云梒,笑道,“哎呀!老爷子睡梦中也怕您跑了呢。”
一句玩笑话,说得云梒心中一恸。眼见父亲病情好转,这才仔细回想整件事情,父亲身边一直有侍卫远远跟着,怎么会放任父亲一个人在湖边挨冻?随即问道,“钏儿姐姐,你有没问清楚,父亲到底是怎么病的?”
“听下人们回禀说,老爷子昨晚一个人在湖边坐着,谁劝都不肯回来,后来还不知怎的掉进湖里去了,被捞上来的时候浑身湿了个透。”
云梒一惊,言语间不自觉带了怒气,“出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没人回禀?”大冬天的,湖水冰寒刺骨,那湖面上都漂浮着一层冰,掉进去可是闹着玩的?
云钏儿还没见过五爷生气的样子,此刻见他沉下脸来,周遭的空气顿时冷了几分,忙回话道,“老爷子说,太晚了,不准惊动您和七爷,也不准向您回禀。后来,老爷子胡乱换了身衣衫就睡下了,直到今早大家才发现老爷子病了。”
云梒怒道,“屋里就没人管吗?王府里的丫头下人们都是吃干饭的!”这句话可是将云钏儿一并骂了进去。
云钏儿有些冤枉,但依旧低头认错,“都怪奴婢不好,昨晚老爷子打发奴婢去竹影阁,我看老爷子没什么大事就走了,奴婢是怕出事,还留了人在屋里值夜。”还有句话钏儿没敢说出口,当时云翼是急急忙忙赶了云钏儿回去,任务是盯着云梒,千万不能让他偷偷溜了。
一听云钏儿都自称“奴婢”了,云梒自觉语气重了些,想到钏儿姐姐一向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处处妥帖,最近是一直待在竹影阁,这才误了园子里的事,旋即道,“不怪你,是我惹爹生气了。”
云钏儿见云梒脸色稍霁,大着胆子道,“这事儿也着实蹊跷,平日里,王爷不舒服都会唤人伺候,昨夜里,他怎么就一直挺着不出声,还把值夜的丫头们都赶了出去?”
“你是说,是爹把丫头们赶出去的?”
“奴婢不敢撒谎。”
“你再帮我查查,爹是怎么掉进湖里去的?”爹会武功,即使脚下绊一下,也不该那么容易就掉进湖里啊?丝丝疑惑浮上心头,云梒不敢细想。
云钏儿领命出去半响,回来时也是满脸疑惑,支支吾吾道,“听跟着王爷的侍卫们回话,老爷子,好像,好像……好像当时是趁侍卫不注意,自己跳下去的。”
话一出口,钏儿又自觉太过荒唐,赶紧弥补道,“莫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掉进湖里,老爷子急着下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