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云家初定(1 / 1)
睁开眼的时候,云翼躺在荞麦皮做芯子的棉枕上,盖着龙凤呈祥的百花织锦被,身下是暖暖的热炕,云梒像往常一样守在榻边,看不出喜怒。
云翼眯着眼偷偷看了一下,又赶紧闭上,盘算着该如何解释。如何解释他忽然发了疯一样跑到中间去挡,如何解释他“挟持”了云梒让云桥快跑?
见父亲醒了,云梒默默地出门。
云翼迅速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口。这是生气的意思吗,不想看见我?
云翼的胡思乱想还没有展开,门又开了,云梒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来,小心扶父亲起身,又将枕头竖起来以保证父亲靠得舒服,再拿了件毛绒绒的暖衣搭在云翼受伤的肩膀上。云翼细细品味着儿子的体贴孝顺,咂摸着儿子受伤时他这个做父亲的从未曾细心照顾过,只是在他的重伤之下愈加惩处,无颜以对。
数九严冬,云家大定。
云桥叛逃,茗烟被逐出云家,韩夫人整日躲在庵堂吃斋念佛早已不理世事,只留下云桥刚满1岁的小宝宝由老爷子云翼亲自抚养。
云翼一反对儿子们的严苛,对小家伙宠溺有加,整日里怡孙为乐,不理俗事,再加上长老院的覆灭,云家大权尽数落入云梒手中。
云梒决定为师父守孝三年,唐婉黯然离开云家,浪迹江湖。
云欗自从云枫死后就离家出走了,实际上是奉了哥哥的密令去寻找失踪的云栎,一年多的时间,小丫头彻底放弃了所有招式,单单把云家基本功“飞云八式”练得炉火纯青,凭借变化多端的“飞云八式”也逐渐在江湖上闯出自己的名号。
“毒手唐七”云棋光荣地沦为哥哥的小跟班,无论是军中议事还是府中理事,整日里跟进跟出比十六更像名影子,耍宝逗乐只求哥哥一笑,甚至放出狠话府中各人只要能逗云梒开心一笑者赏金千两。真正的千金买一笑。后来,此荒唐事被哥哥知道了,云棋挨揍一顿。
十六在云梒的大力扶植下,逐步执掌十字军,成为一方统领。
地牢里的疯了的云思南被云梒放回“思园”,云思南依旧不认人,一门心思认定放他出来的云梒就是他的“枫儿”,时间越久记性越差,他似乎连云栎都不记得了,整日里只念叨着“枫儿什么时候来看我”。
“演武堂”被云梒更名为“止戈园”,取义“止戈为武”,云翼昔日的护卫长沈玉扬成为新任云家“执鞭人”。
韩言回到京城,韩府下了追杀令,追杀弑师仇人云桥。这一点,连云翼都没有立场去阻止。
一切平和而美好。唯一的遗憾是云梒始终郁郁,师父的死,他不怪别人只恨自己,最后甚至连为师父报仇都做不到,他总认为是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师父,没有快乐的资格。
后来的日子里,失去太多亲情的云翼终于懂得了弥补。
在云梒巡营归来的时候,他试图准备一桌子儿子喜欢的饭菜来讨他欢心,最终却发现,儿子对饭菜的要求只是食能果腹而已,早已经被训练得没有什么明显的偏好,最后在云棋的协助下,想破了脑袋才勉强准备了一些“云梒爱吃的”,实际上,大都是云棋不得己根据自己的口味挑选的。
云梒既没有感动也没有欣喜,只是按照惯例亲自为父亲布菜添酒,然后奇怪地问父亲,“今天是什么日子,父亲请的客人要到了吗,要儿子亲自去迎吗?”
云棋刚想插口,被云翼用眼神止住。
云翼轻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想告诉儿子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来表达父亲的歉意,又在云梒的目光下畏缩起来,话到嘴边变成了:“呃……今日……今日是潇湘先生的寿辰,你去请他过来。”
云梒从下人手上接过斗篷,冒着风雪策马而去,既然是先生寿辰,当然当得起云家新任家主亲自去请。
云棋几乎一头栽倒,用鄙视的目光看了父亲一眼,“我服了您了,这样都行,潇湘先生来了您怎么圆谎?”
云翼吹胡子瞪眼,倒打一耙:“刚才那情势,你哥非要问个结果出来,你就不会帮为父说道说道?”
那边厢,潇湘先生被前来拜寿的云梒强拖着进王府,弄得一头雾水,进门就问:“不是还差三个月吗,您现在给我做哪门子寿啊?”
云翼尴尬笑笑,“提前,提前为你庆生。”
潇湘想,这也提得太前了吧,再一看云翼的表情,突然明白,自己是被某人当了挡箭牌。
潇湘当即毫不客气地坐下大嚼特嚼,眼看旁边一众丫鬟们伺候着,又心血来潮,说这是家宴就该有个家的样子,将一众下人都赶了出去,尽指使云梒帮他端茶递水。
云棋看不下去了,主动表示要帮忙,潇湘倒摆起谱来,“怎么,当了云家家主就不认我这个军师了?好歹我也是长辈啊,你说是吧?”说着,还冲黑着脸的云翼挤眉弄眼儿。
搞不清状况的云梒接口道,“先生什么时候都是我云家军师,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今日先生是寿星,当属先生最大。”
云翼见潇湘子语公然当着自己的面将云梒使唤得团团转,气得只差摔筷子了。好你个老家伙,真当自己是寿星了。
云梒见父亲越来越黑的脸,不明所以。
潇湘酒足饭饱,扬长而去。留下一肚子郁闷的云翼独自生闷气。
云梒见父亲似乎和先生闹着别扭,忙上前为父亲添置酒菜。
云翼见儿子几乎一口没吃,刚刚尽忙着照顾潇湘,此刻又小心翼翼伺候着自己,心下酸楚,叹息着“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傻儿子”,离席而去。
“父亲今天怎么了?”云梒摸摸头,转过头来问云棋。
云棋彻底被这父子二人打败,咕噜道:“爹今天忙了一整天,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云梒越发糊涂。
“他忙着亲自挑选食材,监督伙房的厨子做菜……”
“爹对先生还真有心,我看先生吃得也挺开心的呀,那爹为什么生气?”
云棋一头栽在桌子上,还故意用头撞桌子,撞得“砰砰”直响,非常绝望地哀嚎一声“哥啊!”“难道你看不出来爹是为你准备的吗,看见你回来,他就跑到王府大门口去迎你,高高兴兴拉你来吃饭,你非得问他是不是请了客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爹极爱面子……”
云梒这才醒悟过来,“那潇湘先生……”
“明显是个挡箭牌啊!连先生都看出来了,先生故意耍你以此来气爹,所以爹才生气啊!”
云梒看着满桌子的残羹冷炙,怔怔有些失神,拿了双碗筷坐下来,对云棋道,“吃饭。”
“可是哥……”
“一大桌子好酒好菜,先生一个人哪里吃得完啊。再说,我也饿了。”
云棋高高兴兴坐下,夹了筷子莲藕放到哥哥碗里,“爹说你最喜欢吃这个,别辜负老人家一番心意。”
云翼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平静,本以为权力下放就可以做个富贵闲人了,但他却并未能闲下来。
云翼私心觉得,一贯沉稳的儿子最近变得有些急功近利,急于将云家重新整合。虽然长老院没有了,云翼也大都支持儿子的决定,但在云家旧军和十字军的整合中,依旧触及了云家遗老们的利益。
最近以来,不少曾经跟随云翼南征北战的老人家们都来找“老爷子”诉苦,怀恋那段像时光一样转眼流逝的权力,试图依靠老爷子的权威抓住权力最后的尾巴狂欢一次,以此来抵御云梒近日来的强势侵蚀。
一开始,云翼总是耐着性子,每日里迎来送往,替儿子安抚这些云家亲戚们。后来,云翼也烦了。儿子下手实在过急,急于在一年半载之内完全整合云家势力。云翼的这种烦躁在“二老爷”云行到来之后彻底达到了顶点。
云行不顾老脸,拉着云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大哥,好歹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是跟着您出生入死过的,如今你家老五简直不给我们这些老头子一条活路啊!裁了我的军也就罢了,还指使手下杀了我的人。”
云行是云翼本家弟弟,在擒拿云思南一战时也是立过功的,后来虽然投靠了云桥,但云梒念他是长辈在云桥倒台后并未怎么为难他。
事情的起因源于十字军的整编。
新任十字军副统领萧泠来自北方三郡,三郡的兵马被打散后分在各部,为了补偿萧泠,也为了感念他曾在危难之际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云梒将三分之一的云家旧军分给他,恰好这部分云家军是云行的旧部,云行虽也得了同等数量的十字军作为补偿,但谁都知道,十字军从上到下都只认云梒一个,把云行的旧部一拿走,云行等于是个光杆司令,注定在云家逐步失势。
为此,云行挑唆旧部在十字新军中闹事,结果被萧泠一刀斩了领头人。
领头的“阿大”从小跟着云行长大,多次在战争中救过云行的命,阿大一死,云行差点儿煽动云家旧部和萧泠闹起来,眼看云家旧部被云梒逐步控制地死死的,云行愈加气愤,仗着自己跟随云翼多年,带着一众军中老人到云翼这里告状来了。
云行一哭,众将士就跟着一跪。一个个老泪纵横,甚是凄惨。
这些人中,不少人也曾跟着云翼打过硬仗,人老了,就被十字军中的年轻人挤到一边,云翼看着不免有物伤其类的感觉。
云行要的就是这效果,见云翼脸色不豫,越发火上浇油:“这是杀给我看的?这分明是杀给您看的啊……老五还说了,令出如山,我们这些老头子年纪大了,听不懂军令就该滚到一边儿去。”
一句“杀给您看”、一句“老头子年纪大了”让云翼听得不太高兴,虽然明知老二是在挑拨离间,但到底有些不舒服。
经过了那么多事,云翼早已不怀疑儿子的忠诚,只是近来大半个月儿子都忙着整编新军,很少回家请安了,云翼身边变得有些冷冷清清。
思虑再三,云翼只冷冷道:“我自己儿子我清楚,用不着二爷来多话。”
云行心里凉了半截。
云翼又命人唤来沈玉扬,让“沈将军随他去军中走一趟”。
云行复又一喜,看来之前的一番“唱作”并未白做。
沈玉扬匆匆从“止戈园”赶来,一听老帅要去“十字军”,不明就里,忙道:“那我先去通知小王爷。”
云翼道,“不用通知他了,我就去随便看看。”
沈玉扬生怕十字军怠慢了老帅,接口道:“还是通知一下小王爷吧,他比较了解情况,也好给您引路啊。”
云翼隐隐有些怒气,“老子不当云家家主了,连十字军也看不得吗?”
发现老爷子将话听岔了,沈玉扬正想着如何圆回来。旁边云行趁机接口道:“您还是让沈将军先去通传吧,前日我未经通传直接去找老五,差点儿被人打将出来。”
“我就不信,我马上纵横了一辈子,这回连十字军都去不得了!”
沈玉扬一听这话,方明白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再一看云行带的那些人,摆明了这是要找云家少主的麻烦啊。
沈玉扬不好再拦着,只好跟着云翼往十字军大营赶。
云行在前面带路,他哪儿也不领,直接将云翼带往萧泠的驻地。
云行心中明白,无论是十字军旧部还是云家旧部大都认得云翼,多少会给几分薄面,只有三郡的兵马从一开始就是由云梒收复的,三郡旧部向来只知“鬼面统领”,很多人都不认得云翼,越是往这种地方去,越容易出乱子。
果不其然,守在营门口的是萧泠的亲兵,一看前面带头的又是云行——这个连日来在这里闹事的家伙,顿时怒火中烧。
十字军整编后,萧泠一再勒令旧部容忍新到的云家军,萧泠的旧部也早憋了一肚子气,自阿大死后,云行前来闹过多次,今日云行又领着人来了,萧泠的旧部以为又是来闹事的,终于忍不住了,双方在营门口就闹将起来。
云行趁机大吼,“来人可是云家老爷子。”
士卒没听懂,以为又是云家“几爷”的,云家亲戚多、辈分乱,不知道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当即说话再不客气,“我管你是云家几爷,不要是个人就顶个夜壶充大爷,这里是十字军,不是你们这帮老头子撒野的地方。”
沈玉扬暗叫不好,果然,云翼拂袖而去,老子不看了,没心情,“让老五滚回来见我!”
沈玉扬急急忙忙去找云梒,刚巧碰上云梒、十六、萧泠等人在商讨十字军回防北方三郡的兵力安排。沈玉扬心内焦急,频频给云梒使眼色,云梒终于离席同沈将军耳语。
“老爷子今日受了二爷的挑唆,在十字军受了气,这会儿正在发脾气,要您赶紧回去,您可得警醒点。”
云梒微一迟疑,“我知道了,劳烦沈将军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我的爷!您还随后就到?您没看见老爷子脸都气白了,您要是去得迟了……”沈玉扬突然住口,发觉再说下去就对云梒不敬了。
“没事儿,您先回去,我心里有数。”云梒早想好了,迟去早去都逃不过一顿打,只是打得轻重的差别,早在清理云家旧部的时候,他就料到有今日了,这一场闹剧比他预料得还要晚了几日,明日驻三郡的十字军开拔在即,今晚必须布置好所有人员,万不可因小失大。
云梒像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和萧泠商讨,十六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老爷子找你麻烦?”
“小事情,我来处理,你们照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云翼赶走云行等人后,气也消了一大半,心想儿子一个人整合十字军也不容易,做父亲的怎么还能处处掣肘?想明白这一点,云翼命人温上酒菜,只等着儿子回来认错就原谅他。
听见外面沈玉扬通传,云翼手忙脚乱,忙命人将酒菜搬到里屋去,总不能让儿子一回来就看见父亲在等他吃饭吧,那样也太没骨气了,像是舔着脸讨好云家新贵一般。
云翼整了整衣冠,端坐在太师椅上,呷了一口清茶,清了清嗓子,才命人唤沈玉扬进来。
云翼的谱儿还没摆好,当即一愣,儿子呢?没跟着过来?
沈玉扬支支吾吾回话:“小王爷还在军中忙着,说是马上就到。”
“你没跟他说,是我叫他回来?”
“这个……说,说了。”
云翼转念又想,“他是不是不知道我生气了?”
沈玉扬擦汗。
云翼怒“哼”一声,拂袖进屋。
云翼独坐了一阵儿,微微有些失落,儿子不像以前那般在意自己了,转念一想,云梒以往为他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这回做父亲的就算委屈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云翼在自我反省和自我劝说中反反复复,一直等到了天黑。
云梒放下城防图的时候,天色已暗,外面飘着鹅毛大雪,萧泠留他在军中吃饭。
云梒系好斗篷,苦笑道,“都这个时辰了,老爷子不知道气成什么样了,你知道我一向怕他怕得要死,哪里还敢留在这里吃饭。”
十六对萧泠笑道:“你别管他,他是天生的劳碌命。”
萧泠也取笑道,“以前我总伤心父亲去得太早,把重担全扔在我一个人肩上,现在看你这副样子,看来我还算幸运的了。”
云梒拉了马缰,翻身上马,“萧泠本来好好一人,几时也跟十六学得尖酸刻薄起来?你们俩就笑吧,看我回来不收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