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自尊被焚(1 / 1)
无星无月,暗夜深沉。
云梒就着灯火擦拭手中三寸半的飞剑。“逆风”主凶,“千里”主善,此刻他无力思考善恶只想复仇。明日一战,他约在后山。那个承载了他与师父欢声笑语的地方。
这一战,他不想有观众,兄弟相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师父的血债他要独自去讨。
云棋不放心哥哥,围着哥哥绕老绕去。云梒说:“信我,一定会赢。”信心满溢。
十六斜倚着门框,认真建议:“乱箭射死他完事儿!你还搞那么多麻烦。”
韩言攥着小拳头说:“如果你一剑捅不死他,我去帮你补一刀。”
唐晚说:“平安回来。”然后,红了脸。
众人七嘴八舌,云翼几次试图插口,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施施然走出门去。
翌日清晨是二人决战的日子。
山顶之上,郁郁葱葱。狂风平地而起,一场骤雨将至。黄历上说,大凶,不易妄动刀兵。
云桥提剑而行,母亲和妻子被软禁,连一向聒噪的云夜汐都不在了,父亲,一直都是别人的父亲,自己始终一个人。大战之前,连话别的人都没有。
低头驻足,山顶上,一件灰色的衣袍角映入眼帘。
迟疑半响才抬头,目光平视。云翼背着双手迎风而立,等着他,欲言又止。
云桥侧头,说出来的话依旧尖刻,“让你儿子小心,我会全力以赴地杀了他。”
云翼有些生气,什么叫“你儿子”,你难道不是我儿子?“错待你的人是我,该报复也该找我,为什么一直揪住云梒不放,云家家主的位置对你真那么重要?”
云桥嗤笑,呵,依旧是为了云梒,依旧是指责我篡权夺位,“哥哥死了,我就是长子!我母亲是正经八百的王妃、地地道道的云家主母,一个小妾的孩子你凭什么扶他上位?”错身离开,微微抬起下巴,即便身陷囹圄也不该让人看轻,可惜,心底依旧恨意难平。
二人对峙于山顶,同样的飒飒英姿,同样的衣袂翩然。
云翼眼睁睁看着两个同样优秀的孩子今天必须倒下一个,而亲手促成这一切的是他自己。
关于云家剑法和逆风一剑到底哪个更厉害一些,云翼和叶祈云争论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前,云翼想知道结果,但他和叶祈云未能分出胜负。
二十年后,云家剑与逆风再度遭遇。这回,云翼不想知道结果。
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高手胜负只在一招之间。
云桥想,传说中,逆风一击必中,但也只有一击。只要能挡住第一招,则胜算颇大。
大雨将落未落之际。云桥听到尖锐的呼啸声。
寒芒一闪,云桥早想到逆风一剑并不好接,但究竟未曾料到云梒手里的逆风挟风而啸竟能一剑射断他手里的三尺青锋,直直射向肩头,拼着肩头重创,云桥硬挨下第一招。
三寸长的锋刃洞穿整个右肩,血涌如注。
然后,云桥发现他上当了。
拼着受重伤也要躲过“逆风一剑”,只因他原本以为,只要能躲过云梒的第一招,这场仗就赢了。
现在,云梒的神色依旧淡定。那是个太有把握的眼神。
电光火石间,脑子里灵光一闪,云桥忽然间明白,“逆风一剑”旨在伤他。
一开始就是为了重伤他?而非取他性命。
这意味着,云梒有更大的把握、更强的杀招能杀了他。他上当了。
千里之杀。
一旁观战的云翼冷汗淋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二十年一个轮回。
他正像父亲当年那样,扑出去,站在两人中间。
原来,面对两个儿子的自相残杀,父亲的感受是——不知道担心谁更多一些。
直到此刻,云翼终于明白,他那个残忍嗜血的父亲虽然疼爱叶祈云,或许也是爱过他的。他和叶祈云争父亲、争女人、争儿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才发现这些他们都曾经拥有,真的再没什么好争的。
云翼想笑,恨了一辈子,临死的时候,居然想明白了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雨雾迷离了双眼,模糊了整个世界。
云梒呆滞。是父亲,父亲会出事吗,父亲也会像师父一样突然间就再也不言不笑了。血液成冰。
云梒后悔万分,无端端想起师父。
他只有十来岁,师父把带着掌心余温的飞剑亲手交到他手里,握着他的手第一天教他如何使用“逆风”,那般温柔的眉眼,那样的笑语宴宴:“逆风一剑太过霸道决绝,出手之后无可挽回,与人动手总该留有余地……所以,千里之杀并不是用来杀人的,其实是用来救人的。如果哪一天你准备用‘千里’来杀人,你可能会后悔哦。”
那时,云梒笑盈盈地说,“我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好孩子不喜欢杀人。”
师父哈哈大笑,把他已经很乱的头发揉得更加凌乱。
如今,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千里”已经出手。
“千里”的速度比“逆风”快,也是他所能达到的极限速度,他本该用“千里”去打掉“逆风”,去阻止杀戮。然而,这回他一开始就计划好用“千里”来杀人。
后悔了。却是后悔无用。
云翼也以为自己会死。
死后两个儿子会怎么样?会不会像他和叶祈云一样,停止杀戮。他只希望自己能像父亲一样,在刀锋穿过之际还来得及留下遗言,告诉两个委屈的孩子是父亲错了。
云桥飞扑过去,阻止了二十年前的轮回结局,撞开了那个发了疯挡在中间的疯子。
止不住掌心发抖,一身冷汗。冥思苦想,想不出害怕的原因,想不起救人的理由。但是,是真的怕了,怕失去那个即使不爱他的父亲。
下一刻,肩膀锐痛,血花飞溅,脱离掌控的“千里”洞穿云翼的肩膀□□云桥的左臂。
狂风乍起,骤雨如冰。
云梒受到严重惊吓,呆立在树下当活靶子。
千里已经无可挽回的出手了,而父亲站了千里的刀锋之下,极度的惊吓,以为失手杀了父亲。心痛如割。如果云桥这个时候上去给他一剑,他一定会痛得忘了还手。
目光呆滞。呆滞的目光中,那个血淋淋的云翼忽然跑起来,溅起泥水点点,整个身子扑向他,挡住他,抱住他。
然后——回头冲云桥大喊:“傻儿子,还不快跑!”
云翼用身体护住一个儿子可能被攻击的要害,然后对另一个儿子大喊“快跑!快跑!”隔着千万雨幕,表情模糊。
所有人都认为,以云桥的骄傲可能会战死,但绝不会逃跑。
云桥也一直这样认为,因为无可牵挂,所以始终等着殉道的一刻。
此时此刻,他看着那个焦灼的父亲终于丢弃了多年来的矜持与威严,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快跑。”
瞳孔骤缩,一个美丽的剑花挽起,在空中炸开,溅起雨点闪闪烁烁。隔着重重雨雾,剑尖忿恨地指向云梒,终于倒转,刺向自己的咽喉。
胜负已分,骄傲的人再无遗憾。
“不要!”云翼绝望着,沙哑着嗓子。
他的大儿子要用死亡来终结这一切,身体内的力量像被雨水抽打干净。竟然无力阻止,竟然救不了任何人。你够狠,让我饮恨终生。
铿锵的金属撞击声划破暴雨喧嚣,三寸半的“逆风”穿过雨幕撞击在云桥的剑尖上,救赎所有人。
“滚!”云梒指着云桥大吼,雨水落到喉咙里,喑哑着,“滚!别等我后悔。”
云桥后退,转身,一路狂奔,消失在大雨滂沱。
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救我的是你?为什么最后你还会放过我?为什么父亲真的会为了我伤痛欲绝?为什么我们要兄弟相残?为什么我们要父子猜忌?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走到了末路?
胸如烈火,自尊被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