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自投罗网（1 / 1）
四围的石头墙，无星无月，无日无夜。
唯一的光源是石桌上昼夜不灭的灯火。
凭直觉，云翼认为是被关在地下。
坐在榻上发呆，不知道在等什么或者该等什么。他相信他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再管云家之事，即使想管，也会有很多人阻止他。
云翼还是在等。尽管理智告诉他，如果云梒回来了，他的感觉应当是失望，相当失望——自投罗网，不顾大局，这样的孩子不该是他养出来的继承人。
然后，当那个“自投罗网不顾大局”的孩子带着镣铐叮叮当当出现在石牢门口的时候，他才知道，比失望更深的一种情绪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
他不知道是应该一巴掌煽过去，还是应该赶紧把跪在地上的儿子拉起来。
然后，云梒抬头轻笑着，微微涩然：“儿子不孝，在不该走的时候走了，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了。”
云翼板起脸，抡起胳膊，扬了巴掌，最后，在看到他脸上一抹温和轻笑的时候硬生生顿住。
“你笑什么？”云翼侧头盯着他，那笑容让四周冰冷的石头都为之一暖。
云梒摸摸脸，我在笑吗？在笑什么呢？只恍惚觉着二十多年来从未如此刻般轻松。
心无芥蒂。
“儿子看见爹了高兴。”大实话。
一个清脆的耳光如约在脸上响起，云翼连手都不换，反手轻抽了他一巴掌。身陷囹圄，你竟告诉我现在的感觉只是高兴？
云梒抬手捂了半边脸颊。他在想，潇湘先生说的话做不得准。潇湘先生曾在他受罚时说，有朝一日你若是了解了你父亲的苦衷或许不会如今日般痛彻心扉。现在他知道了，事实上，不管心中作何感想，挨打总是会疼的。
云翼借着微弱的烛火，这才看清云梒轻咬薄唇、眉心微蹙，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楚。自认没使多大劲，况且现下他武功已废，一耳光又能疼到哪儿去？
云翼本想问，你没事吧？冲口而出的却是“还不起来，等着老子来拉吗？”微觉自己有些过份，但又是真的气，气这孩子就这么莽莽撞撞跳进火坑，也气自己对他呼喝惯了竟不知怎样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一点儿。
云梒试着起身，右手攥在腰间，一时竟站不起来，咬了牙，修长的手指偷偷攀上一旁石桌才勉强稳住身形。
云翼沉默一瞬，“你身上带伤？”
云梒点头。
“刑伤？”
“是。”
“让我看看。”云翼冲离他一尺远的儿子招手，见他迟疑，复又瞪他一眼。我又不是老虎难道还吃了你不成。
“在背上，不方便。”云梒还是有些迟疑，甚至微微后退一步。
“他打你了？”灯火摇曳，云翼觉得自己问话的声音都如风中烛火，摇来摆去，有心疼也有亏欠。
云梒并未察觉父亲的异样，老实点头。
云翼起身，猛得反剪他双手，一把将他按倒在石桌之上。
云翼心知自己武功已废，怕云梒挣扎用力颇大。
石桌的棱子猛撞在云梒腰间，咯得生疼。
动作并不快，只是云梒习惯了父亲的权威，像惯常一样，即使挨打也并不敢躲闪。
脸颊贴着冰凉的石桌，微微潮湿的气息，随着上身衣衫被拉开，凉气直落落钻进皮肤里。
云翼原以为会看见纵横交错的鞭伤或棍伤，在拉开衣衫的时候也不敢下重手，怕撕裂了伤口。
触目而来，并没有血迹斑驳的鞭痕。
背上的三点寒芒，却让他的心如寒冬腊月直入冰窖。
云翼复坐在石床上，是丧魂钉。
“他废了你武功？”
云梒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复又摇摇头。
“三哥说，您曾用丧魂钉废了他武功，可是真的？”语气中不自觉带了淡淡的责问。三枚丧魂钉入骨，刺骨锥心，生不如死，这种痛楚此刻已是再清楚不过，他实不愿父亲曾用如此残忍的刑罚去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云翼微恼，也不知是在恼恨自己还是在恼怒云梒质问的语气，冷下脸来，“是！你怨恨这事儿报应在你身上？你本大可不必来受这份罪！”
见父亲沉着脸，云梒并不觉着害怕，也不像往日那般惶惶，自顾自的系好衣衫，复又认错：“都怨儿子不好，若是我不离开，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了，父亲也不必委屈在这种地方。”抬头打量石牢顶部滴漏的水珠，那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认错，更像是在哄人。
云翼随着云梒的目光逡巡着四围发霉的稻草，笑道：“这地方也不算委屈，好歹他未用铁链子穿了我的琵琶骨去”，复又冲着儿子得意摇了摇手脚上的镣铐。
云梒微微汗颜，原来父亲这般记仇的，还记得兵变那时的事，若是在以往，光是此番话就足以让他屈膝自罚了，此时此刻他却听出父亲言语中的促狭之意，微微一晒，“父亲放心，儿子既然来了定当救您出去。”
云翼总觉得哪里不对，很不对。云梒主意一直正得很，以往就是跪在地上磕头认错也是一身的傲气，口服心不服。此番回来倒是平和随意了许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父亲面前变得“胆大妄为”了，你瞪他一眼，他不自打耳光请罪而是敢瞪回来。
“你如今倒是回来了，可又有何用，你我武功尽废，如何出去？”见他说得笃定，云翼却是疑虑重重。
云梒深看云翼一眼：“爹，您又忘了，我的内力与云家内力是逆向而行的，丧魂钉并未能完全废我武功，我会想办法弄出来的。”
云翼一愣，倒是未想到这层。
云梒见父亲并不细问，一时想到往日种种，罚他端杯子举盘子，罚他吊着铜锤，这逆行的内劲也算是父亲和师父联手逼出来的。
“十字军我已交给了师父和小七，一月后攻城，死生不计”，云梒斟酌了一下，郑重道，“所以一个月内，我们必须想办法出去。”
见云梒一直强撑着站着，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云翼拉他坐下，儿子的一双手冰凉冰凉。
武功虽未被废，但丧魂钉造成的刑伤定是不轻，尤记得老三刚受完刑那会儿几乎数月下不得地。云翼颇有些心疼，“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玩什么花样，你总需小心谨慎才是。”
云梒也觉着撑不住了，一时冲动，双手环了父亲的腰。
干脆放肆一回，复将头也搁在他肩上，不言不动。
云翼惊得浑身僵直，二十多年了，云梒在自己面前始终小心翼翼，从未如此胆大妄为。此时此刻，云翼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爹，我好冷，帮我捂捂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几乎冻成冰棍的双手塞进父亲的衣衫里取暖。
云翼冷得呲牙，汗毛被激得根根倒竖。
实在太过诡异，依旧不敢稍动。
云梒继而放肆地用冰凉的手指轻触父亲的脊背。
眼皮渐沉，嘴角却是挂了淡淡笑意。
指尖摩挲，能清楚摸到当年那道贯穿整个脊背的刀伤。
哪怕就这样一动不动，让我靠一会儿。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