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唐门旧怨(1 / 1)
一直以为,云棋请来的大夫会是位白须白发的老爷爷,进屋的,是位娇滴滴的大姑娘。
宽袍水袖,一袭黑衣垂地,面上覆着黑纱,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顾盼清冷。
云梒半退了衣衫,露出背上狰狞的刑伤,本是准备着留着给大夫看诊的,此刻却是盖上也不是、脱了也不是,伸手拉了薄毯搭在身后,尴尬地冲人家姑娘点头致意。
那大姑娘倒是大方得紧,也不去看他,自顾自地放了药箱,上前掀开毯子,毫不避讳地伸手,按了按云梒背上的伤痂,仔细询问着受刑的时间、程度、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等等。
云梒暗笑倒是自己小家子气了,只是待到那姑娘要他除了亵裤查看伤势时,依旧闹了个大红脸。
后来他才知道,那姑娘名唤唐晚,原是唐门大小姐也是唐慕天的关门弟子,尽得药王真传。
唐晚身边跟了个湖绿色宫装的小姑娘,名唤“灵枢”,十七八岁的样子,从一进门开始就一直面色不善地盯着云梒。
半人高的木桶被抬进屋子,桶底铺满整块整块的药冰,再倒上啡色药水,唐晚转头对云梒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公子,晚儿的药药性烈,怕要请您受些委屈了。”
“是要我浸到桶里去吗?”虽已是春季,但全身浸到一桶冰里怕还是不好受吧。
唐晚命云梒除了衣衫,整个人浸入桶内,药水刚刚浸过脖子,桶的顶部和底部各有四个铜环,唐晚拿了钥匙要将云梒手脚全锁进去,云梒奇道:“这是何意?”
灵枢冷冷接口:“我家小姐可是一片好意,小姐是怕你一会儿受不住跳出桶来,前面的苦可就全白受了。”
云梒笑:“若是这样,那倒不必了!”
唐晚侧头看他,迟疑道,“公子,您可要在桶里浸足一个时辰。”
云梒点头,倒是好奇唐晚如此慎重其事,这药到底能如何霸道?
唐晚也不再坚持锁着他。灵枢心道,等会儿你就知道厉害,等着看你光着屁股从桶里跳出来献丑。
一开始,只是冰冷刺骨,那冷化作根根冰针直往皮肤上刺。其后,千万根细如牛毛的针钻进血肉里,一遍又一遍向骨肉猛扎。不一会儿,额前、鬓角疼出冷汗,双手抓紧桶沿,咬死了嘴唇。
唐晚从袖子里抖出两条通体雪白的银环蛇,小蛇游进桶内,直奔伤处咬去,云梒只能感觉到药冰刺骨的锥痛,被蛇咬上都没什么感觉了。
每过一炷香,小蛇就会游到桶边吐水,吐出来的竟全是泛白的脓血,云梒看得皱眉,忍了疼,吸口气道,“姑娘这种治伤的法子倒是新鲜,小蛇会有事吗,不会被我毒死吧。”
唐晚一惊,明显被吓了一跳。
见过无数个用此药敷伤的病人,哪一个不是疼得哭爹喊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眼前这人全身都浸在药冰里,这么久了也不过皱皱眉头,甚至还有心情关心蛇会不会被他的脓血毒死。
唐晚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才发现,此人相貌清隽,此刻定是痛得紧了,一句话说完就不再言语。
那人垂了眼睑靠在桶边,苍白的薄唇被咬出点点血色,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纤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微微颤动,在眼睛底下投出好看的阴影。
唐晚忽然很后悔,后悔没好好看他的眼睛。她想,应该也是很好看的吧。
数日的时间,云梒不再发烧,去掉了皮肉之中的脓血,伤处消肿,刑伤迅速好转,只是腿上骨折处尚需将养些时日。
自从唐晚出现后,云梒就一直没再见过云棋。
云棋此次跟来,心中愧疚一直有意无意躲着哥哥,云梒怕弟弟见到自己一身伤越发难过,也就刻意疏远了他,由着他躲了。不想,近日伤势好转,依然见不到云棋,叶祈云、十六和韩言似乎又有事瞒着他。云梒不免担心。
唐晚不爱说话,灵枢却是个憋不住的。
那日,唐晚不在,云梒故意在灵枢面前提起云棋,不想灵枢一下就变了脸色,摔了药碗。
几番哄骗,那小丫头哭哭啼啼什么话都说出来了,“那日,唐七公子来求爷爷救人,爷爷本就病重,都瘫在床上了还要和他斗药,爷爷就是中了他的毒才死的……真不知我家小姐为何还要救你……大小姐本就和七公子有仇,要不是七公子,我家小姐也不会被心上人退婚,也不会至今都嫁不出去,整日里都要带着面纱见人……”
灵枢边哭边说,云梒越听越惊。
云棋与唐晚竟是有旧怨的,云棋在唐门之时,曾因一时顽劣在唐家大小姐身上做实验,试用新□□,弄得唐晚脸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块红斑,洗也洗不掉,一副丑样子吓跑了第二日前来提亲的南宫羽,江湖上开始盛传唐家有只钟无艳。
事发之后,唐老夫人一味护着云棋,唐晚负气出走,投了药王门下,就因为脸上这块红斑,二十六岁了还无人敢娶。
药王唐慕天原是唐老夫人的师兄,自是万般疼惜这位侄孙女的。数日前,云棋前去求医,正好撞到枪口上,后来不知怎的,云棋跟唐慕天交上手,药王竟死在“毒手唐七”的手上,用灵枢的话说,“小姐是被逼无奈才出手救你的”。
云梒听得气血上涌,心中又气又恨。送小七去唐门,最怕的就是他学坏,变得辣手无情,结果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先是云桥,后是云家众人,接着又是药王唐慕天,小七几时变得如此依仗□□仗势欺人了?
云梒转动轮椅,命灵枢推了他直往云棋房里去,推门一看,韩言和云棋两个竟是窝在床上有说有笑,越发气得不轻。
“出去。”云梒沉了脸让韩言走。
云棋拉拉韩言的衣角示意他赶紧走,不能再气着哥哥。
拴了房门,屋内只剩了云梒、云棋两个。
“这几日都不见你?”云梒压了怒火。
“哥,我……”连日来,哥哥生死未卜,云棋早在心里恨死了自己。哥哥第一次受重刑是因为他下毒,第二次受重刑是因为他抢亲。从小到大,每次闯祸哥哥都会替他善后,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相信哥哥都能处理好,忘了哥哥也会伤也会痛,终有一日也会受不住。一直到哥哥伤势好转,他都不敢去看哥哥,此刻,哥哥亲自前来,越发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哥,都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一上来就认错,一副怯怯的样子,完全不似往日做错事后百般耍赖的模样,云梒越发认定他是闯了大祸,压低了声音道,“唐慕天是怎么死的?”
云棋疑惑,哥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和我斗□□死的。”
云梒猛攥了扶手,“那唐晚姑娘脸上的红斑也是你的杰作啰?”
“那是……那是,棋儿小时候不懂事……”云棋偷瞟一眼,哥哥黑着的脸。
“你!”云梒指着云棋,气得站起来,回身就去找趁手的棍子。
云棋吓得从床上滚下来,赶紧扶着哥哥坐下,“哥,你身上有伤,棋儿做错了事,乖乖领罚就是”,说着,竟跪在地上从床底下摸出一根藤杖。
那是他早准备了多日的,早想去向哥哥请罪,又实在觉得没脸见他,“哥哥只管打”,都怪我,是我任性才一再连累哥哥。
云梒看着手中藤杖,一愣。
云棋膝行几步,脚边跪了,低头扯了云梒的衣襟下摆,含了泪越说越小声,“哥,您曾说过,打完就前事不计,这回是不是也这样,只要打完了,就原谅棋儿了”,说到最后,自己都不确定了,几分哀求,几分希冀。
云棋说的“原谅”是指原谅因他的任性而连累哥哥受刑。
云梒从未在意过这个,也就没料到小弟会一直为此耿耿于怀,这话听在云梒耳朵里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以为云棋是认了滥杀无辜之事,想到弟弟是为了救他才去和人斗毒,云梒越发恨了。
“好啊!早准备好了藤杖?打完一顿就能揭过?就能抵偿别人一条人命?下次就接着再淘?”
一直怜惜他受过唐门大刑,犯了错从不肯狠打,倒养成了云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现在他离开了云家,若不能时时跟着他、护着他,万一被什么仇家寻上,云棋能否有足够能力自保?
若是唐慕天和云棋斗毒,技不如人的是云棋……
想到这些,云梒越发后怕,狠下心,一定要扳一扳云棋爱闯祸的性子。
“那也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错!”扒了云棋的裤子,下手再不容情。
云梒坐在椅子上,藤杖全往弟弟光裸紧致的臀部上“招呼”,云棋俯趴在床沿上,藤杖像是要撕开皮肉,痛楚难当,心中想着哥哥为自己挨的打恐怕是此种痛楚的十倍,越发的心如刀绞。
疼痛如油煎火灼,他却是硬挺着不敢稍动,怕是自己一动哥哥就要追着打,反倒牵扯了哥哥的伤处。
以往罚云棋,他总是连连讨饶、动个不停,即便是罚跪都能拆了整个屋子,如今下手狠辣,反倒一声不吭,双手死攥了床单任打任罚,云梒一时手软,“知不知道错了?”
云棋点点头,哆嗦着嘴唇道:“棋儿知错了……哥,是不是打完就算过去了?”心中哀恸万分,怕极了哥哥再不肯原谅他,虽是心知自己该打,但又隐隐奢望,哥哥打完就原谅他了。
云梒一听这种推卸责任的话,又是几杖下去,全打在开裂的伤处,云棋一声惨叫,身子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弹起来,赶紧又伏低了身子,跪好,双腿撑不住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再打下去,云棋只是尽力忍着,不求饶,也不哀叫,头埋进枕头里无声地流泪。
哥哥不肯原谅我了!哥哥不要我了!我闯了那么多祸,害得哥哥几乎丧命,还有什么脸来要求原谅?
见小弟没了声息,云梒慌忙扳过他的脸,赫然发现云棋泪流满面,伏趴在他腿上之后还是小声啜泣着。
“怎么了?”揉揉小弟的头发,看着纵横交错的红檩子一时心疼,口气也软了下来。
云棋跪着地上,一头扎进哥哥怀里,双手抱紧了云梒的腿不放,哭得抽抽噎噎“哥……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闯祸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哥……哥哥……不要不要我……不要不理我……”
腿被小弟抱得生疼,可见使了多大的劲儿,听着云棋小心翼翼地哭叫,云梒才恍悟,怕是连日来自己只顾着病痛,刻意疏远了云棋,让他生出被抛弃的感觉来了。
原来小弟这么没有安全感,看来自己真是个失败的哥哥,伤了他的心都不自知,只想搂了小弟好好安慰一番,顺手触及他柔软的头发,鬓角见汗,发髻早被蹭乱了,一时玩心大起,重新帮小弟梳了发髻,擦了擦他的小花脸,板了脸严肃道,“我今天说的,你可都要做到了!”
云棋忙不迭地点头。
“以后不许冲动,不许跟人好勇斗狠,不许乱用致人死命的□□,还有……不许再胡思乱想。”
云棋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只是急着点头全都答应,生怕哥哥一时失望又不睬他了。
云梒见云棋床头搁着白酒、棉布、止血白药、消肿药酒……一时好笑,藤杖、伤药都准备得一应俱全,像是准备好了要挨打似的。拿了伤药替云棋收拾停当,一拍他后脑勺忍不住想笑,又冷了脸道,“墙角跪着去,反省清楚了再起来。”
云棋忍着痛提了裤子起身。
“谁准你提裤子的!”
被云梒一吼,吓得又跌跪在地上,慌慌张张跪着膝行过去,面朝墙壁跪直了身体,伤痕累累的臀部暴露在空气里也顾不得羞,生怕一个做不好,哥哥又再不原谅他。
云梒看得心中一痛,本意是怕裤子蹭到伤口引起感染,自己是深受其苦,不想小弟却是误会了。
将云棋晾在那里罚跪,自行转回房间,临走还威胁道:“这回你再把房子拆了试试?”
云棋如惊弓之鸟,连声认错。
没有见到小弟破涕为笑,云梒不禁有些失落。
在他将将动手打人的时候,门外听见响动的韩言就去搬救兵了,风风火火闯进师父房里,咋咋呼呼道,“师父,大事不好了,师兄在打云棋,您快去拦着。”
叶祈云正忙着研究唐晚送过来的药冰,没心没肺道:“打一顿好啊,打一顿兄弟俩就没事了。”
“可是,可是……可是云棋好多天都不说话,我今天好不容易才逗他笑的。”
“可是什么啊?没见我正忙着嘛。云棋是觉着对他哥心中有愧,小孩子家的,打一顿就没事了。”
韩言一头黑线。小孩子家,说谁呢,不是和我一样大吗?
“可是,云棋腿上伤还没好呢!”依旧不死心。
叶祈云不在意地摆手道,“没事的,你师兄一向心慈手软,打人都打不疼的。”
韩言郁闷地摸摸鼻子。是这样吗?好像也对。悻悻地垂了脑袋,回去看云棋。
推门而入,一个小小的身影面朝墙壁跪直了身子,一双腿都直哆嗦,云棋连裤子都不敢提。
“你哥走了,起来歇会儿吧,你伤都没好膝盖会受不了的。”
云棋摇头,“哥这次是真的生我气了,我整天闯祸,整天连累他,哥肯定都不想要我了,他今天好不容易才跟我说会儿话。”
“不会的,师兄不会生你气的。起来吧。”
云棋继续摇头,“不反省清楚,不能起来。”
韩言总觉着哪里怪怪的,半天才反应过来,云棋不知何时居然梳了个当下最时新的小女孩儿的丫鬟髻。
指着他,极度没心没肺地爆笑。
云棋奇怪地看他。韩言抱了铜镜跑过来。
看着镜子里那个小女孩儿模样的自己,那是哥哥的杰作,云棋一时竟不知是悲、是喜、是愤、是怨……
身体再也撑不住,跌坐在地上,不顾形象的号啕大哭,已经在韩言面前丢脸丢到尽了,不介意再多丢一次。
连日来的种种愧疚、委屈、担惊受怕,全都哭了出来。
他想大叫,哥哥活着,哥哥捉弄我,哥哥欺负我。
哥哥定是不怪我了,哥哥定是原谅我了,哥哥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表示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