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药石无灵(1 / 1)
云梒的伤势反反复复,走走停停,一拖月余方至京城郊外。
近日来,云梒和叶祈云一直觉着有人盯梢,不知是敌是友。
密林深处,白桦入云,昨夜刚刚下过雨,马蹄溅起点点泥浆。叶祈云勒住了马头,运足内力送出声去,“朋友,跟了我们一路了,也该现个身了吧。”
马蹄声响,一人一马踏着潮湿的泥土从密林深处兜转而来,马上那人低头敛目,一副做错事的乖巧样子。
韩言一步三跳窜下马车,喜道,“云棋,怎么是你?”
叶祈云一滞,和云梒对望一眼,跟了他们一路的另有其人,不是这个突然才冒出来的云棋。
“朋友,既然都已经被叫破了行藏,就准备这么混过去不成?”叶祈云继续朗声道。
话音未落,车顶微微一震,顶棚上的露珠簌簌而下。一人双脚勾着车顶横梁,倒挂金钩,探出个脑袋来,冲着车内咧嘴一笑。
叶祈云拦在云梒面前。旋即松口气,“十六,你是不是每次出现都这么冒冒失失的?”
十六倒挂着,懒洋洋伸个懒腰,“要不是棋少爷跟踪技术这么差劲,你们应该不会这么快发现我吧。”
云梒顺手拧了个茶壶盖子甩出去,冲着十六漂亮的脸蛋飞去。十六将身子荡到一边,得意地闪过,勾着横梁的脚扯得车顶晃动,顶棚上宿夜的积水“哗啦啦”倾覆,此时,他恰好荡回来,正准备开口嘲笑云梒,积水恰到好处地浇下,淋了个满头满脸,一脸得色瞬间变作一脸狼狈。云梒笑,“你跟了七天了,小七是今天才跟上的,自己技术差被人发现,可别赖旁人。”
叶祈云本想骂云梒不顾伤势胡乱动武,见他难得开怀一笑,笑容中虽藏着隐隐痛楚但毕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心中一痛,便也作罢。
云棋打马到跟前,车门帘子打起来,哥哥脸色苍白,右腿上绑着两块夹板连移动都困难,只看了一眼,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哟!喜堂上抢亲救美的大英雄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被老婆甩了,跑到这里来哭鼻子?”十六抹去满头满脸的污水,即刻恢复刻薄本色。
云棋翻身下马,顾不得满地泥水就着车前跪了,抬手揩着眼泪,哽咽着说不出话。
叶祈云着恼云棋一再闯祸连累云梒,并不拉他,韩言想去拉也被师父一眼瞪了回去,十六抱着手望天。云梒扫了一眼这帮摆明看热闹的众人,以手撑住车壁,“起来,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云棋低了头,和驾车的老头儿一道坐在车外栏沿上。十六则骑了云棋的马随护左右,铁了心跟着云梒,赶都赶不走。
韩言疑惑地摸摸头,“他到底怎么了,先是鬼鬼祟祟跟着我们,不来相见,现下又不肯进来坐在外面吹风?”
叶祈云歪头看云梒,“他应该是觉着对你心中有愧,不知该怎么面对你吧。”
“犯蠢,脑子里都想着什么……”依着云梒的性子,恨不得把小弟抓过来一番敲打,刚动了打人的念头自己却是一阵儿紧咳。云棋赶紧回头来看。
叶祈云扶住云梒,触手额头滚烫,撩开车帘急道:“快,赶快到京城找大夫,云梒的伤拖不得了。”
这一个月来,云梒的伤势一直反反复复,每每停下来找大夫治伤,看过的大夫也总是一叹三摇头。
叶祈云只能安慰自己,小地方的大夫没见识才治不好,指望着京城能人异士众多,定能寻访名医治好他这一身伤。连日来,云梒的伤势日渐沉重,每每高烧不退,即使身体难受也往往自己忍了,不叫人知晓。
云棋手一抖,愧疚难当,冲着马儿猛抽几鞭子,一路飞奔往京城去。
十六有些明白了韩言为何一路吵吵着要来京城。到了京城,韩言就跟到了家似的,吃饭住店全都打理得妥妥当当,熟门熟路找来京城各路名医。
这也倒罢了,最令十六惊讶的是,韩小朋友扬言要请皇宫里的御医来为师兄看诊,第二日,竟然真的带了两名御医过来。
十六愿赌服输,乖乖给韩言当了几日跟班,对韩小朋友的身份越发起疑。若是京城平常世家公子,能一下子找来诸多名医也不奇怪,但若非地位显赫,断断不可能搬动皇帝身边的御医。
十六见云梒不问,叶祈云不解释,云棋则完全陷入自我惩罚的境地对外界充耳不闻,也只好将好奇吞进肚子里去。
御医看完之后依旧叹息摇头,“公子刑伤严重,大腿骨裂、小腿骨折、内伤无数,这都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的是公子的棒疮化脓感染,怕是,怕是……”
韩言听得心头火气,不客气地将两名老头子轰出去。其中一名御医一步三回头,叶祈云赶紧叫住,“先生可还有什么办法?”
那人道:“我师父的医术远在我之上,且用的旁门左道居多,如果他还能出手或可一治。”
“他在哪儿?叫什么名字?”
“城南十里坡。师父本是用毒出身但一心向医,江湖上有个‘毒手药王’的称号……”
一直低头熬药将眼泪“啪嗒啪嗒”掺进药里的云棋忽然抬头,“毒手药王唐慕天?可是唐门中第一个闯出鬼门七阵的唐慕天?”
御医疑道,“师父早就改名了,你一小小孩童如何得知他老人家当年的名讳?”
云棋擦了把眼泪,“我去找他,我一定求他救救我哥。”
云棋冒着大雨冲了出去。御医伸手,还来不及拉住他,“我师父早已经瘫了,哪里还能出手救人?”救人心切的云棋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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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祈云揉碎了药方子,提笔练字。脑海里回荡着大夫们摇头叹息的样子,一时恍神,笔下竟是写出“凶险叵测”四字,心中一惊,揉烂了扔进纸篓里还不解恨,又拿出来撕碎了再扔进去。
推窗望外,云梒正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被韩言嘻嘻哈哈推到了岸边,青色消瘦的背影只在垂柳边一闪就背过树去,看不见了。一阵冷风吹来,叶祈云一激灵:糟了,韩言这个没轻没重的,这么冷的天气,他怎么受得了?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大氅就往外赶。
行至近前,听得韩言献宝般手舞足蹈,展示着自己的胸怀大志,说是要带着师兄“去行万里路,骑最好的马,喝最好的酒,到风景最美的地方,会最漂亮的姑娘……”
云梒歪头看着,淡笑不语。
叶祈云顺手将手中大氅不着痕迹地搭在他身前,就仿似不是专门为他拿的,只是不小心多带了件东西出来,微嗔道,“回去陪我下棋,整天陪着你师弟瞎疯,怎么,都不乐意陪我这个老头子了?”
云梒心知师父是担心他见了风又咳个不停,找个借口让他回去,心中虽万般不愿又回到那个搁满了药罐子的屋子里,却也不愿令师父挂心,顺从地点点头,眼神中一丝黯然一闪而逝。
迟钝如韩言亦是看得心中一酸。威风一时、曾经揪住他的耳朵拖着一路走的师兄,几时连出来透口气都不可以了。虽然大家都极力回避,但人人心如明镜似的。一波接一波的大夫出出入入,方子更换了一次又一次,外敷内服的药几乎从未断过,连一向刁钻刻薄的十六都沉默起来……谁都明白,云梒或许真的会熬不过这关了。
云梒裹了被褥靠在床头同叶祈云有一搭没一搭的下棋。像往常一样,叶祈云若是输了,就会极没形象的悔棋、耍赖,甚至拿出师父的款儿来“仗势欺人”。十六在旁一碗接一碗地递过药去,云梒也不管冷热苦甜,接过来看都不看一眼急着往嘴里灌,眼睛只管盯住棋盘,喝药跟喝水一样浑然不觉。十六忍不住嘲讽道:“下回我在里面加只蟑螂。”
韩言在旁看了一会儿,眨眨眼,困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扬言“闷得慌,要回房补觉”,大脚一抬跨出门去。一头栽进屋子反手栓上门,捂着嘴巴泪珠簌簌而下。
只有他知道,师兄现在根本已经喝不下药了,每每都是强压着咽下。他曾亲眼看见,师兄借口小解,吐得翻江倒海连血丝都呕出来,清理干净后,又当着师父的面嬉笑着,面不改色地将一碗碗药强灌下去。师兄让他帮忙瞒着大家,可他一个人眼睁睁看着师兄受苦,终于看不下去。
韩言坐在地上一直哭,直到敲门声响起。抿着嘴唇,抹了泪水,故作镇定地开门。
门外,云梒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歪头看他,“我饿了,能不能帮我煮点儿粥?”声音有点儿沙哑,还带着笑。
韩言抬手猛揩了一把脸上干涸的泪痕,吼道,“你烦不烦,整天就知道支使我干活,我煮了你要是又不吃,我就掐……”后面那个字又觉着不吉利生生咽了回去。
“你煮的粥不是成了干饭、就是成了米汤,还好意思凶我”,云梒转动轮椅自顾自地往前“走”,忽又停下,像是说给韩言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今天我只吐出去一半,你该对我有信心的”,回眸冲韩言一笑,“我还没骑过最好的马,没喝过最好的酒,没去过风景最美的地方,没娶到最漂亮的姑娘,哪里就舍得被你掐死?”
韩言追出去,使劲儿睁大眼睛,吸了吸鼻子,忍了忍泪笑道,“师兄,我实在忍不住想告诉你,刚才你那回眸一笑真是风情万种,万、种、风、情、啊!”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还特意翘起了兰花指,拉长了唱腔,一副娇羞女儿状。
嬉闹声,呵斥声,绕梁三日回荡不绝。猛抬头,院子里垂柳如茵,繁花点点,一片明媚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