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孰疯孰醒(1 / 1)
潮湿冰冷的青砖,磨砺粗糙的草籽,爬满青苔的墙壁。
身子歪靠在牢内的铁栏杆上压住了伤口,阵阵痛楚袭上眉梢,睡梦中压抑着低低□□,忽觉一双手轻柔抚摸着他的额头,指尖划过微蹙的眉心,有着厚厚的茧子,像是父亲长年握剑的手。掌心传来丝丝暖意,温暖着冰冷瑟缩的身体。
云梒睁开眼。
墙壁上的火盆晃动着火光,是室内唯一的照明,不远处的水车刑架左右摇摆、咿呀着晃落滴滴水珠,对面架子上整齐排列着鞭子、夹棍、板子等一系列刑具。
云家地牢,并不陌生。
只记得父亲最后在祠堂里搂着他,后来呢?伤口被处理过,从里到外的衣衫也被换过,怎么来的地牢,父亲又在哪儿?
云梒忽然吓了一跳,牢里光线暗看不太清,一张脸隔着铁栏杆趴在那儿,黑暗中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看,眼眸温和,被火光映出点点暖色。
一只枯瘦的手隔着铁栏杆伸过来了,摸摸他的头,“好点没,还疼不疼?”
云梒一惊,那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活像个梦游的恶鬼,是关在隔壁牢房的云思南。原来刚才不是在做梦,是真的有人碰过他。
见云梒闪躲,云思南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怯懦地收回手,怯怯低头道:“我都问些什么傻话,受了那么重的伤一定是很疼的,都是爹不好,害你受苦,害你挨打,都怪我,是爹没用……”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小声哭起来。
云梒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问:“三叔,你在说什么?”
一开口,方觉声音沙哑难听,嗓子火烧火燎的灼痛,甚至连喘息都会让胸口阵阵刺痛,只好紧皱了眉头,捂了胸口强自平缓着气息。
“枫儿,你怎么了,又疼得难受吗?快,快别说话了,躺着好好休息。”
云思南一脸的焦急,云梒才明白过来,三叔大概是脑子糊涂了,认错了人。
是因为四哥吗?四哥死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后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云梒歪靠着墙壁抿抿干裂的唇,闭了眼睛强令自己休息,只可惜清醒之后的疼痛折磨得他根本无法入睡,牢内也没有关其它人,只有一个脑子不清楚的云思南,实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闷哼出声。
云思南忽然用手上的铁镣将牢门砸得“咣咣”响,扯着嗓子吼叫哭嚎,“放我过去!”
云梒想,他大概是真的疯了。
大半夜的,看守的狱卒被吵醒自然是没什么好气,提着棍子,冲云思南手上一阵儿猛砸,云思南吃痛缩回去安静一下,不一会儿又会大吵大闹。
云梒蹙着眉头只觉得很吵,又实在没有力气去搞清楚云思南究竟想干什么。
反复多次,狱卒直将云思南的双手砸得血肉模糊,才弄明白,他不是让人放他出去,而是让狱卒把他关进云梒的牢里去。
两名狱卒被他吵得整晚睡不着觉,疯子又没道理可讲,威胁打骂皆不管用。
“我看干脆把他关过去算了。”
“不好吧,五少爷可是跟他有仇的。”
“管他呢,云家马上就是世子的了,上头只交待不要让人跑了,又专门把我们这些人调过来看守,我看,上头的意思是巴不得那人在牢里出点儿意外死了,也省了世子亲自动手。再说了,云思南早就疯了,关过去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儿。”
略一思忖,二人将云思南锁进了云梒的牢房里,终于能安稳睡个好觉了。
云思南一过去,就突然安静下来,乖乖走到离云梒半米远的地方蹲着,看着云梒不吵也不闹了。
牢里一时安静无声,只有墙上的火把烧得噼啪作响,“三叔,你怎么了,看着我做什么?”云梒压低了声音勉强开口。
蹲着的老人委屈地低了头,“都是我不好,你还恨我是不是,恨我打你,恨我让别人打你”,说着说着又坐在地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活像个五岁的孩子。
云梒哑然,万没料到在自己这般凄惨的时候还要去干哄小孩子的蠢事,“三叔,你仔细看看……你认错人了,我是云梒,不四哥云枫。”
“我知道的,我让他们打你是我不对,我没有好好待过你,你不认我这个爹也是应该的,我知道的,我……我……我求你让我在这里看着你好不好?”云思南见云梒静静看着他,又赶紧小心翼翼摆手,“你可以不理我的,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话,我安安静静待着不吵你,只要你不赶我走……”,他低着头喃喃自语,根本不听云梒在说什么。
他的记忆和时间一起停驻了,停留在云枫独自舔舐伤口的那个寒夜,停留在云枫垂死挣扎的那个寒夜,眼前看见的、耳边听见的、身体感受到的都只是他的枫儿,二十多年来他从来都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的枫儿。
云梒疲惫地阖上眼睛,如果四哥能听到这些,如果四哥在活着的时候能听到这些……他会不会活下来,会不会不那么毅然决然地去赴死。
火光摇曳,夜寒霜冷。
一阵儿凉风吹得他咳嗽渐起一发不可收拾,胸口仿似被大石压着,撕心裂肺的咳嗽牵动着肺部一阵阵针刺刀绞,嘴巴汩汩冒出血来。云梒心知是内伤发作了,试图运功将伤势压下去,奈何伤势太重根本提不起力道。
“枫儿,你怎么了,怎么了?”云思南慌慌张张擦去云梒嘴角溢出的血迹,越擦越多,和枫儿死的那天晚上一样,云思南一愣神儿,恍惚觉着这个场景异常熟悉,“儿子,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他已经顾不得他的“枫儿”愿不愿理他,疼惜万分地将“枫儿”揽进怀里哭叫着。
一手抵住后心将内力源源不断送进云梒体内,云思南的身体一直未能调养好,此刻却是顾不得许多,只求能救活他的“枫儿”,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云梒只觉胸口一阵儿剧痛、一阵儿温热,两股力量交替缠绕,轮换着站着上风。再过一会儿后,口干舌燥如烈酒灼喉,只是不停蠕动着唇角想要喝水。
醒来时,身下不再是一片寒凉,柔软的有着暖意,唇角温润,呼吸也顺畅许多。
云思南见他醒了,眉梢眼角尽是喜色,“好点没?”云梒尴尬地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云思南怀里难怪不觉着冷,略微移动身体。
“别,别动好不好……地上凉,你身上伤重别落下什么病根……你要是不想看到我,等你好点了我就躲得远远的”,云梒见他一副百般讨好的样子,忽觉心中不忍也就随了他,把头枕在他腿上。
云梒恍惚记得,昏迷的时候有人喂了好多水给他喝,舔舔唇角,却是湿润润的腥甜,余光瞥过,云梒突然一惊,抓起云思南的手腕,眼神惊疑不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一直在叫着要喝水,他们……他们又不肯给我水”,云思南嗫嚅地解释着。
云梒闭了眼睛,眼眶酸涩,他猜的竟是真的。
三叔,您又何必如此待我,我不是您的枫儿啊。
此刻方察觉云思南面无血色,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口子,地上散落着沾了血污的瓦片。
这是不是就是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到的全部,只为儿子一声□□,竟肯划开自己的手腕以血当水去喂食昏迷中的孩儿。
他是真的疯了吧,为什么在云家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抑或清醒着的云家人才是真的疯了。
四哥,你在哪儿,为什么你再也看不到这些?
见云梒闭了眼睛不理他,云思南紧张万分,“怎么了?儿子,我是不是哪儿又做错了。”
云梒撕下中衣上的襟子,低头一圈圈缠紧了云思南的手腕和那双被砸得伤痕累累的手,“以后别做傻事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累了,您让我靠着睡一小会儿。”
“儿子”肯跟他说话,云思南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欢欣地摸摸被“儿子”包扎好的手腕,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疼的”。
云梒苦笑,笑得眼泪都差点儿掉出来,不经意抬手理了理云思南乱蓬蓬像稻草一样的头发,有一个父亲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在那个寒夜里,他就那样靠着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像一对真正的父子一样彼此关爱依偎着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