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林家儿女(1 / 1)
次日,云家族人上下数百口,祠堂内外分立。只有有一定辈分资格的人方能进入祠堂,女眷则绝对不得入内。
香桌上摆三炉三烛,中堂供奉着云家列祖列宗,正中间一线就是云家历代族长的牌位。
此刻,云家八大长老和此任族长云翼居中坐定,其余众人分立两边。
云家子侄到神案前各磕三个头,然后向长老及族长各磕三个头。
行完这些繁琐的礼仪之后,云夜汐和云梒堂中站定,因二人是待罪之身,执事端上一盆清水,二人净手,洗尽罪孽,方能手捧三柱香,向历代列祖列宗告罪忏悔,最后才能在堂前香案下跪了,俯首听审。
按照辈分,先审长老云夜汐。云夜汐倒也干脆,直陈自己失职,害安乐侯被擒、云棋叛逃。
刑堂现任堂主卫临风的一根蟒鞭早已浸泡多时,空甩三鞭,以示庄严威慑,然后一鞭子抽在云夜汐的衣衫上,鞭鞭见血,左斜十道、右斜十道、打横十道,三十鞭子抽在背上,衣衫尽裂、片片鳞伤。
旁边两名执事,抬来三桶凉水兜头淋下,瞬间将云夜汐身上的血污冲了个干净,血水混着冰水洒落满地、汇聚成洼,刚刚冲干净的伤口游离出丝丝血迹,混着满身的水迹由鲜红色变成淡粉色。
冲刷伤口本是极其残忍之事,但在祠堂里却非有这个程序不可,代表着子弟洗清了罪孽。
最后,云夜汐手执三柱香跪行于祖先牌位下,插于岸前香炉中。此香名为“悔罪香”,比一般的香要粗得多,插香之后,子弟必须带伤跪于祠堂忏悔,直至三株悔罪香燃尽方能起身。
云梒看看那香头,估摸着没有一个晚上是烧不完的,再看看刚才还精神奕奕的云夜汐已是面色灰白、不停粗喘,难怪父亲曾说开香堂受刑要比刑堂挨打难受得多,当着众人的面,光这些侮辱人的繁琐程序都够人喝上一壶的,也不知云家祖先哪来那么多整人的花花肠子。云梒心下估算着,自己现在的状况能撑到第几个环节。
待到云梒受审之时,云桥突然一改先前关于失职的指控,反而去揭发云梒私自在外拜师、对云家不忠。
举座哗然,此事可大可小,若是真定了罪,焚香断骨之刑可让人受尽苦楚、武功尽废。
所谓焚香断骨,三支“换骨香”立于案前,行刑者持刑杖生生打断受刑者手足四肢,打完之后,若是香仍旧不灭,则继续乱棍打下去。
云家曾有五人先后因不同的事由受过此刑,三人死亡、两人终身瘫痪。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云桥找来军中、狱中见过云梒出手的诸多人证,证实云梒所用武功不是云家功夫,而是江湖上消失二十多年的逆风一剑。
当证人一个个出现的时候,云翼开始琢磨,云桥是有备而来。
八大长老之首云浪抖着白胡子,尖着嗓子,颤巍巍指着云梒责问“你可知罪”?
未等云梒答话,云翼一声冷笑穿透整个大堂,“知个什么罪,云梒在外拜师不假,是经我允准的,就连师父都是我挑的。”
“什么?你说什么?”老态龙钟的云浪扯了耳朵也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
云翼朗声大笑,刻意拉长声音道,“我说……云梒十三岁拜师,师从逆风一剑叶祈云,一年前学成,剑长三寸半!云梒拜师是我授意的,每年学到何种程度亦有向我禀报,若是大家还有疑问,大可将云梒与我分开来询问,看所言之事可有出入。再者,叶祈云就住在后山小筑内,可要潜人请他前来对峙吗?”
云翼说得笃定,就连云桥都真的相信叶祈云就是父亲找来的。
云梒暗捏一把冷汗。父亲竟然为了救他撒下弥天大谎,若是哪位长老较真,真就分开来单独询问,父亲哪里可能真的说出他每年都在学些什么、学到何种程度?至于父亲能准确说出一年前学成的事儿,大概也是师父向他提及的吧。
云桥鞠一躬向众人致歉,随即又道:“拜师的事是云桥莽撞了,但云桥有理由相信,五弟云梒是私纵云棋的帮凶,亦是危害云家的奸细,还请各大长老和云家长辈清理门户。”
云翼冷冷道,“这话指控的重了,若是拿不出证据,你该知道后果。”
“云桥想请各位随晚辈到祠堂外见几名证人。”
云桥的证人是一个个被带来的,且互不通气。众人最先见到的是失踪多时大腹便便的茗烟。
云桥道:“茗烟,我现在问你话,你要当着云家众人的面据实回答,不得有半点隐瞒。”茗烟点头。
“你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茗烟绯红了脸,小声道:“是,是五少爷的……但是……但是不关五少爷的事,是茗烟爱慕五少爷,茗烟不对,茗烟勾引了少爷。”
“我再问你,云梒可有命人查探云枫中毒之事?”
“有,当时四少爷在演武堂中了毒,五少爷即刻命七少爷去查不敢稍有耽搁,后来查出正是小王爷您房内的秋离所为,小王爷该为此作出解释吧。”
云家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大家都知道,茗烟原本就是云梒房里的大丫头,此刻句句维护云梒、指责云桥,再说,让个丫头怀了孕为云家传宗接代,在云家是有功无过,不知道云桥找来这个证人究竟有何用处。
云桥忽道:“云桥房内暗藏了下毒之人,云桥有失察之罪,自当请掌门责罚,但掌门也并未阻止云桥纳秋离为妾,可见五弟虽然发现了异常但未向任何人禀报。”
垂手恭立一旁的云梒暗暗心惊,看到茗烟现身时,他就心知自己掉入了一张大网之中。
从未碰过茗烟,茗烟怎么可能怀上孩子?
获悉秋离下毒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时云枫已死,追究与否都没了意义,又和此事有何关联?
看来,网的关键是秋离,只是一直没想明白三哥究竟要如何破题。
云桥的第二个证人是温家用毒高手温别离,问题只有一个:“中了风离落的人即使吃了解药,第二日会怎样?”
温别离答,“会满身红疹”。
可惜,声称中了“风离落”的云梒身上一个红疹子都没有,既然没有中毒又怎么会被云棋劫持?串通私纵,呼之欲出。
第三个证人是云家潜伏林家多年的暗桩——间谍魏容,他是拄着拐杖被请出来的。两个月前,他全身重伤的被抬回云家,由于一直昏迷着,他并不知道这一个月来云家发生了什么事。今日来此,只为求见掌门云翼一面,告知一个天大的秘密:经他五年艰苦查探,终不负众望,查出了林家安插在云家所有暗桩的总负责人,她是林家现任掌门的亲女儿林思语,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秋离”。
为了将这个消息成功带回云家,魏容在逃亡中失去了一条腿。
听到此时,云梒恍悟,突然明白云桥想要干什么了,苦笑着问,“那么,我勾结林家、私纵间谍的动机是什么?”
“为了这个!”云桥手中掉下一把小孩子带的黄金锁片。
云梒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丢失多年了,怎么会在你手上?”
云桥转头对魏容道:“魏将军,您可看看,这锁片可有特殊之处?”
魏容接过一看,面色大变,锁片本无异常,但上面却刻有林家夫人小姐们惯用的云纹,连云纹的层次、排列方向都一模一样。
云翼道:“这不能证明什么,天下间刻了云纹的难道只有林家一家?”
云桥也道,“父亲说的是,云纹说明不了什么,但另外一个人也可以作证。”
云桥带上来的第四个证人是在鄢郡城一战中俘获的林家三老爷——林家掌门的亲弟弟。
他是来认人的,一眼就认出云梒正是当年独闯林家、救了云家众人的少年。
林三老爷虽带着镣铐,依旧傲气十足地说,当年俘获了云梒百般折磨却并未杀他,并非忌惮云家、怕了云家,这小子是云家什么人林家并不在乎,林家在意的只是他带着林家长房一脉惯用的云纹锁,脚踝之上还有一只蝴蝶纹身,“蝴蝶纹身是我妹妹林落音最喜欢的,我们只是怕他和我失踪多年的妹子有什么牵扯,现在看来,他即是云翼的儿子,断不会和我妹妹有瓜葛了。”
云梒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眼前浮动着母亲肩头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抬眼看父亲,父亲并不惊讶。
您早就知道了吗,早到什么时候,早到我母亲死之前吗?
如果母亲真是林落音,我和秋离就是表兄妹吗?我有足够的理由勾结她、放走她?
第五个证人是在云家内战中幸存的长老,长老的证词很简单,“十年前,长老院就已经查出雨裳就是林家小姐林落音,待要追捕之时,林落音已被云翼手刃,此事遂未再追求。”
云梒没法思考了,“手刃”一词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父亲曾说,不知道母亲为何自杀。
云梒木然望着云翼,周遭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即使自己身陷险境也不那么重要了。
告诉我,不是您。您不会为了云家的权势牺牲母亲。
即使您知道了母亲的真实身份也不会杀她,更不会放任她自杀。
母亲在您的心目中是比云家重要的,对吗?
云梒不敢往下再想,云翼也不想往下再听。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的证人们一个个说下去,你究竟想说什么?”云翼静不下来,在扯出雨裳的旧事之后尤其静不下来。云翼知道,长老在撒谎,故意将雨裳的“自杀”说成是他的“手刃”,可惜此时此刻,当着族人的面他不能去拆穿这个谎言。
云桥跪倒在地上,一脸悲戚,“掌门,各位长老,云梒是半个林家人,林家的暗桩首领也是他放走的,求各位长老行焚香断骨之刑,将他逐出家门。”
一语惊四座。
云家族人男男女女窃窃私语着。
“雨裳夫人是林家小姐?”
“云梒是林家人生的?”
“那他是个奸细。”
“那不叫奸细,他本来就是半个林家人。”
“我丈夫是被林家人杀的,我和林家人不共戴天。”
“我弟弟也死在与林家。”
“我两个哥哥都是林家人害死的。”
“林家的女人怎么能做族长的夫人。”
“林家人的儿子怎么能在云家当主子?”
……
云家三代与林家积怨已久,看着族人仇视云梒的目光,云翼终于明白,雨裳当年用自己的性命为他挡掉了无边灾难。
云翼暗叹,好个厉害的云桥。五个证人,九成都是真话。得出的结论荒谬之极,外人看着却是合理之极。
更何况,证人里面还有个怀了宝宝的大丫头茗烟,被蒙在鼓里却对云家绝对忠诚的魏容,甚至还有林家的俘虏。云桥为了设好这个局究竟准备了多少年,怕是当他从长老院得知云梒身世的时候,就开始筹划了吧。
云翼死死掐住大腿,救人已是当务之急,“云桥,你说了这么多,并不能证明云梒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他不知道,又有何动机背叛云家?”
云桥起身道:“父亲……”
“好了!”云翼断喝一声打断他,“此事我会查个清楚,定会给云家族人一个交代,既然当年我能手刃了雨裳,今日就绝不会对云梒循私,长老们可是信不过云翼?”云翼冷冷扫过长老院被云桥扶上台的一帮老顽固,目光如刀。
云桥上前一步,寸土不让,“云梒是重犯,必须交给儿子亲自看管。再者,即使他不知自己的身世,假扮中毒、协助云棋和秋离私逃却是证据确凿,按照家法,协助私逃与私逃者同罪,应该当庭刑杖五十,父亲该不会连这个也省了吧。”
云翼一个耳光甩过去,换来云桥一丝冷笑。
一直沉默的云梒突然开口,“私纵七弟的事情我认了,该怎么罚掌门只管按照规矩来。云梒可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绝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云家之事。云梒别的没有,这把骨头倒还是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