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暮色时分(1 / 1)
暮色时分,地牢里氤氲潮湿,火盆架上的篝火映得牢房里的各式刑具影影绰绰。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腐臭弥漫在空气里。
云枫是被云翼放下来的,白布裹身,再用竹席卷上抬了出去,鲜血沿着竹篾的缝隙嘀嗒而下,脖子上一道致命的鞭伤清晰狰狞。
云梒抱头缩在墙角,嘶哑无声。后悔没有在手中有剑的时候杀了他。
一向倔强的十字军统领低下了高傲的头,哀求掌刑之人给云枫一个痛快。
最后的一个下切的手势,带血的鞭稍勾起了脖子,结束了无休无止的痛苦。
云思南磕着烟斗里的烟灰,卡住了,怎么也弄不出来,一时烦躁,铜制的烟斗敲得地面哐哐作响,一下一下砸得云梒喘不过气来,怒吼一声:“别敲了。”
云翼抬手,黯然道:“厚葬。”
云翼蹲下身子,看着用手指一点点儿扣出烟灰的云思南,“你在后悔吗?你在愧疚吗?即使你以为他不是你儿子,可他毕竟叫了你二十多年的爹。”
“咯嘣”,指甲卡在烟斗里。
云翼坐在地上一副要长谈的样子,“你还记得雅文吧,雨裳刚刚进府那会儿,雅文总欺负她是烟花女子,多番羞辱,最后还闹得云家风言风语,说云梒是雨裳跟男人苟合的野种?”
云思南使劲磕着烟斗,每一个字都还是清晰地传到了耳朵里。雅文?那个跟戏子苟合的女人。
云翼轻笑:“你说,她欺负了雨裳,我会不会放过她……不用紧张,其实我也没陷害她,只是让你恰好在那个时候捉奸在床而已。云思南,你怎么就不查查清楚,她跟戏子勾搭是真,但却不过是假凤虚凰,那戏子为何一颦一笑尽得风流,不过因为他本就是皇宫里私逃的太监。”
云思南身子一震,抬眼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跟雅文私通的男人是个太监。太监,是不会生儿子的!”
云思南继续敲他的烟斗。
“你以为我在骗你。当年吉凤戏班的老人都还在,随时可以把他们带来让你问。好多人都知道那
戏子不能人道,单单你一个蒙在鼓里。若云思南连一个不能人道的戏子都比不上,怕是会伤了云家三老爷的自尊,没人敢在你面前提起这事罢了。”
云思南低声道:“不可能,雅文亲口告诉过我,云枫不是我儿子。”
“是。你活活烧死了她的心上人,又将她绑上天葬台,你说她会不会给你留下个儿子”,云翼叹息,“也是个心狠的女人,和你一样,连亲生儿子都舍得……其实,即使云枫不是你亲生的又如何,二十四年来,他可曾不把你当父亲?枉你聪明一世了。”
云翼离开之后,云思南的手不可抑制地开始抖,内心一直压抑着的烦躁叫嚣着要溢出胸口。
烟斗重重砸在地上,叮咚有声。烟灰散落一地,尚未烧尽的叶子伴着星火点点,随风飘荡,聚后还散。牢房里的血腥气无处不在,让人作呕。
云思南抓着被子捂住口鼻。一片潮泽,被褥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蹭得脸上殷红濡湿。云思南惊恐地看着,用手背使劲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到处都是血。儿子一声紧过一声的咳嗽回荡着,儿子肺里涌出的腥甜全堵在口中,浸在被子上。
云思南其实都记得。
那天晚上,云枫一直在叫“爹”,百般讨巧。一直小心地说着“栎儿”。一直在咳、一直在咳,咳得惊天动地。
云思南从来不曾照顾他。深夜冷得发抖,被子却被盖在栎儿身上,一个人在角落里发着高烧。不管不顾、自生自灭。
云思南把手伸进草堆里,试图抓着点什么,缓解点什么。扯出来一条发霉的布带子,上面血迹都干涸了,那是云枫裹伤用过的。
云思南抓着自己的头,不要再想了,什么都不要再想。
“他会痛到痉挛,会眉头紧皱,然后撕下衣服上的破布自行裹伤,那么多次,我竟然从来未帮他上过一次药。”
“他整日在挨打,强忍着痛苦,一直在看我,我连一个心疼的表情都不肯给他。”
“我想杀他,他轻轻在笑,在叫着爹。”
“他曾卑微地哀求,爹,您抱着我睡,为什么我没有搂紧他,抱着他好好睡一觉。最后一晚而已。”
……
手指抠进了掌心,抬头看见了眼前的刑架。
云思南确信自己看见了,今晨,他看见了。云枫眼里流出来的是泪水,划过额头直至发线,淹没不见。
整整二十四年里,儿子其实从未哭过。
心痛如绞,弯下身子,却不知道该抵住什么地方才能缓解疼痛。
亲手背弃自己的儿子,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折磨到体无完肤,任他自生自灭。连最后一次拥抱都是敷衍。
当时,为什么不能把手搂得更紧一点,为什么只搂了一下就心虚地推开?
云思南突然惶恐大叫:“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我还没有好好抱过他……我还没有好好抱抱他,他会冷的,我要抱着他睡,他会怕冷的……”
自从雅文事发之后,再也没抱过,一次也没有。
云翼走了,掌刑的人走了,云枫也被抬走了。
整个牢房里回荡着云思南凄厉地叫声。
他渴了,儿子会忙不迭地奉茶;他累了,儿子会体贴地揉肩捶腿;
他生气,儿子会一跪一整天任他打骂;他要掌权,儿子会为了他一句话不计生死。
闭上眼睛,看见儿子浑身是血。睁开眼睛,看见儿子在鞭子底下隐忍伤痛。
塞住耳朵,听见儿子一声声叫“爹”。放下手指,听见儿子饮泣呜咽。
鬼哭似的狂叫,发狂似的踢打牢房。手伤了,脚伤了,血肉模糊而不自知。
无论他如何大吼大叫,再不会有人理他。
鬼面经历过多次失败之后,终于第二次闯入云家,潜入地牢。
云梒轻靠在他身上,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勉强蹦出三个字“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