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茶香满室(1 / 1)
云梒从来不知道父亲是个如此讲究的人。
每隔一段时间加一段小木柴,添着小火,搅拌着勺羹细细煨着白瓷壶里雪水。
据月氏国里的宫人们说,那是从梅花尖上一点点儿挑下来的冰雪,还带着淡淡的梅香。
茶盘上搁着一个小沙漏,已经漏到第三遍了,云翼抖抖瓷勺,“据说再漏一遍,这水就可以用来冲茶了。”
古木茶盘上放着小火炉、白瓷壶、漏斗、茶碗和五个碗口只有一寸大的小茶盅。
水滚之后,云翼先用滚水烫了一遍茶具。
然后继续烧第二壶,这才开始冲茶。
如是者三。云翼叹道:“想不到月氏国的茶道如此繁琐,据说一定要泡到第三遍,味道才是最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语气就像是和儿子对坐而食悉心品茶一样,只不过云梒现在绝对没有品茶的情趣。
茶香满室,云梒丝毫不为所动,不是他不懂风雅,只是唯一仅剩的气力都用来强忍痛楚以保持标准的跪姿不动。双手捧着茶盘已经一个多时辰了,父亲竟然还没有煮好第一杯茶,淋漓的冷汗冲淡了渗出的血迹将冬日的衣衫层层浸染。
每到壶里的水咕咕叫时,他都会有一点儿欣喜。呵,终于开了,可以让我放下来了吧。
然后,再目睹父亲将泡好的茶水倒在地上,只为了那还不是最好的火候。
听着水流缓缓落地的声音,云梒就会觉得心也一起跟着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他还必须忍耐第二轮的煎熬。
茶具太沉重了,以至于云梒在多年之后都没能爱上茶道,他对各类精细茶具的唯一选择标准是先掂量一下是轻是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膝下瓷片的刺痛慢慢转成了麻木。
云翼在儿子第六次咬牙偷偷紧了紧手中托盘时,终于端起了第一杯茶。吹之再三,浅浅啜饮了一小口,然后放任自己懒懒地躺进垫了软垫的雕花藤椅中,磨搓着扶手上的花纹,感受着从窗棂穿过的第一缕午后阳光。
云翼终于开了口。
“膝盖很痛,肩膀上也很痛,浑身都要散架了,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吧?”
云梒讶异抬头,为什么说这个?
“人的忍耐力是无限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得多。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现在这样,因为一个小错误,父亲罚我跪在钉板上,手里托着棋盘,我一直以为我撑不下去了,就快疼死了,最后却是清醒地跪在那儿等着父亲一个人下了一天一夜的棋,后来半个月都不能下地。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等我掌了权,一定让你把所有的棋子都一颗颗吞到肚子里去。”
云梒想笑,可实在没有笑的力气。
“你知道后来怎么样吗?我跪在地上一遍遍磕头,甚至放下全部自尊抱着父亲的腿,口口声声求他罚我罚得更重一点,只要放过我的影子。本该我挨的300鞭子被影子替了,但他当时已经身受重伤,300鞭子打完就一命呜呼了。军中都以为,潇湘子语就是我的影子卫,其实不是,他死了没人能替代。”
“父亲到死都没真正爱过我,可他佩服我,甚至敬畏我。父亲当年常说的一句话我现在转赠给你,‘任何人做错了事都要付出代价’。别那样看着我,你以为不怕死就一定能付得起吗,这代价可能是亲情、友情、爱情,可能是一切你付不起的东西。”
云梒仰起汗津津的小脸,父亲今天怎么了,居然会对儿子讲起道理来。
“你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对你说这些?这两天我一直在反省,我好像对你太仁慈了。”
心中腹诽、咬牙切齿。仁慈?眼睛偷偷瞟过一双膝盖下的血迹,是这样的仁慈吗?
云梒的小动作没能瞒过父亲锐利的眼睛,云翼心中窃笑,顺便用鞭梢将儿子举着茶盘的手臂再抬高一分,“你没听没错,是我把你保护得太好,让你看不到危险,你都真的快把云家当成避风港了。”
云翼端起第二盅茶一口饮尽,“云家都传言你大哥是被我下令打死的,可他为什么死,你想过吗?翅膀还没长硬就学你老子篡权夺位,如果他真有本事我也就认了,可他偏偏被长老院控制得死死的,当了人家的傀儡还不自知。事情败露后,被八大长老倒打一耙,长老院把他往前一推,撇得干干净净,□□不成倒是硬逼着我当着云家上下行了家法。本来八十板子还不至于把他打死,掌刑人却被收买了,一杖杖全往要害上招呼……”
空气压抑,云梒能感觉到父亲的怒气,垂下眼睛,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儿等着父亲摔杯子的破碎声。最终,云翼只是稳稳拿着茶盅放回托盘里。
第三杯茶,“除了鬼奴真心当你是弟弟,你还有一个哥哥,记得吗?”
云林!那个温文尔雅,一派和煦,说话永远不紧不慢,仿佛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头的哥哥。虽然同样是韩夫人的儿子,但他和云桥是天枰的两极,一个宽容大度一个睚眦必报。
云梒哑着嗓子忍着灼痛开口问道:“二哥难道不是病死的?”
云翼冷笑:“病死?你那时还小,但你可曾见过林儿生病?林儿是死于□□,凶手正是云思南,只怪我当年一念之仁,留了这个祸根!”
当云翼端起第四盅茶的时候,云梒终于明白了,父亲今天有很多话要说,而每一段话都足以让他震惊。
他一直知道云家惨酷,但到底沉浸在父子兄弟亲情的幻想中,从来没有去深究到底惨酷到什么地步。
云翼只不过揭开来给他看而已。
“你不喜欢云桥,云桥也不喜欢你。可是如果你没有打败对手的能力,那么就请你在见到他的时候保持谦恭的微笑。云桥是嚣张、是跋扈,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草包,把十字军搞得乌烟瘴气,白白担了世子的名分,你呢,也这么认为?”
云梒思考了一下,小心回话,那毕竟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回父亲的话,三哥无论是武功还是智谋,都比梒儿强太多。”
千年不动容的云翼倒是有一点小小的惊讶。
事情似乎有点儿意外呢。
如果云梒不是在说客套话而是真的这么认为,那么倒有几分眼色。
到底谁是老虎,谁是扮猪吃老虎的猪?
可惜云翼并不知道,云梒能这样评价云桥,并非是他睿智地明察秋毫,只不过因为他曾经见识过云桥的武功。
“无论你怎么看云桥,我只告诉你,云桥被云思南先后下毒三次,至今还好好活着”,说到这里的时候,云翼突然觉得有点生气,“再看看你,你在干什么?云枫要杀你,你就把脖子伸过去,你以为你有九条命吗?”
一直惬意地品茶,说话也不紧不慢,云翼突然一掌拍断了躺椅的扶手,云梒浑身一颤。
云翼看着最后一盅茶,迟疑了很久,闭上眼睛缓缓开口道:“你母亲到底为什么自杀,我至今不知道。”
云梒黯然垂下眼睫,第四次泯了泯干裂的嘴唇。从大战开始到现在整整六个时辰滴水未沾,所以每次看到父亲将茶水浪费掉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蠕动喉咙。
“你很想喝水是不是?这杯留给你吧”,当云梒还在为父亲的仁慈感激涕零的时候,云翼的下一句话直接把他打入了地狱,“400鞭子有你好受的,不喝点水怎么熬得过去?”
手一抖,茶盘直接翻到在地上,最后一盅茶也没有了,哪怕只有一小口对云梒来说也是弥足珍贵。就像荒漠中的人看到了绿洲,等冲到跟前才发现是海市蜃楼,那种绝望足以让人崩溃。
跪在地上的云梒显然来不及为失去的茶水崩溃,他不知道应该先去救茶壶,还是先去抢茶碗,还是应该先稳住茶托,结果慌慌张张一手抓在小火炉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父亲说过如果茶水溅出来一滴,就仔细他的手。那么,现在整个盘子翻了,该怎么办?
云翼看着儿子慌慌张张受惊的样子到底有一丝不忍,“别紧张,不会狠罚你。”
不会狠罚的意思是,云翼只打了他50藤杖,全打在一双手上,然后命云梒跪在地上用肿成馒头的双手一寸寸擦干净地上的水迹和血迹,顺便也收拾了让他受尽折磨的满地碎瓷。
扎进肉里的瓷片依旧划拉着伤口,渗血不止,云梒在擦掉满地水迹的时候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会儿,再一小会儿就能喝到水了。
看着云梒艰难挪着膝盖,云翼终究还是将他拉了起来,“50藤杖已经算打过了,现在你只欠350下了。”
云梒惊愕道:“现在吗?”
而后的惩罚云梒到底没有逃过,不过,云翼用藤杖代替了鞭子,床铺代替了刑架,每一杖都打在腰部一下小腿以上且尽量避免压着旧伤,虽然依旧疼痛难忍,但这已经是他对儿子最大的疼惜了。
打到第149下的时候,云梒第三次痛昏过去。这次,执行家法绝不手软的云翼到底手软了,没有再强行将儿子弄醒。
在云梒昏迷的时候,云翼做了很多事,用镊子一片片夹出扎进膝盖的瓷片,给每一处伤口都重新上药,用药酒轻擦各处瘀肿的伤痕,甚至弄来清水一点点润着干裂的嘴唇。
云翼摸摸儿子的头,自言自语道,“惩罚你已经受过了,该放过自己了吧!长得越来越像你娘,所以才会像她那样什么事都放在心里。”
月光如洗,美梦正酣。云梒在大家酣睡的时候疼醒过来。
一尺,半尺,三寸……双手肿着,云梒用手腕攀着床边的栏杆,撑着膝盖慢慢挪到桌边。
终于够到了。
肿胀瘀黑的双手并没有给他面子,茶壶从手中滑落,壶里的水付之东流。
云梒仓促跪倒在地上用身体接住了瓷壶,长舒一口气,幸亏没摔在地上,要是响动声惊动了隔壁房的父亲,又是一番是非。
一直在门外徘徊的云翼,早在云梒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了,看着儿子想喝水又不肯叫人,自己忍着痛胡乱动,云翼又气又心疼,本想进去帮忙,但又怕突然出现反倒吓着了儿子。
儿子看到他突然出现肯定不会说“爹,帮我倒杯水”,倒有可能会迅速端跪在地上,说自己惊扰了父亲该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看着云梒难受的样子,云翼心中一疼,又见儿子打翻了茶壶,受伤的膝盖狠狠砸在地上,砸得云翼心头一颤。
为了一个破茶壶,至于吗?这么不爱惜自己,难道真的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让你把自己看得如此轻贱?
云梒倒是摸摸茶壶放心的轻笑了一下,试图站起身来,挣扎了几次都起不来。
黑暗里,一只手伸过来,云梒就着手劲站起身来,随口便道:“鬼奴,你还没睡啊。”
话一出口,脸色惨白。
借着月光,云翼看见儿子突然惨淡下去的脸,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轻抚发鬓,揽过肩膀,云梒第一次把头埋在父亲怀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