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9.书院联句(1 / 1)
我头一次比花喜起的早,起来换上了院生服,自己倒水洗了脸,对着镜子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这时候花喜翻了个身:“怎么这么早就起?”
“第一日去书院,可不能迟到。”我把花喜的衣服丢给她,“你也起来吧,我给你倒水去。”
花喜“霍”地坐了起来:“小星,你一冷静,就不正常。你不会等到去了书院再像昨日那么闹一场吧?”
我说:“不会,我从来不骗人,昨天闹之前我就说我要闹,这会儿我说不闹,就是再也不闹了。”
花喜的神情愣愣的,我对她笑笑,转身倒水去了。
吃早饭的时候,春好和玉锦看我与花喜突然一副院生打扮,都觉得惊奇。花喜说:“她已经决定去书院读书了,去书院就得穿得像回事儿。”她们才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玉锦像往常那样愣头愣脑地问了句:“公主,您为什么突然要去书院了啊,是不是为了多和沙将军见面?”
花喜瞪了玉锦一眼,连春好也有些抱怨的神色看着玉锦,我却很随意地答:“不是,我想正经学点儿东西。”
“学东西做什么呀?您不愁吃穿,又不需要自己讨生活。”
“别的公主什么都会,我也要像她们一样。”
玉锦撇撇嘴:“哪儿呀,您不需要和她们一样。咱们宫里有吃有穿,那叫一个荣华富贵啊!您又要嫁那么能干一个驸马……还有我们呢!我们照顾您,您应该无忧无虑才是嘛。”
我一边回想着小鱼临走前那些冷冰冰但是沉甸甸的话,一面笑着跟玉锦说:“正因为公主享受着平民甚至一般官员都难以享有的富贵,所以才更应当无所不能。不劳而获很可耻,任何富贵和权力的背后都有等重量的责任。什么都能干因而享有高贵生活的是公主,什么都不会还要享有高贵生活的就是无赖!”
花喜玩味地看着我,春好默不作声,一时气氛忽然凝重起来。那边玉锦自己想了想,忽然略带向往略带沮丧地说:“我、我好想当无赖哦……”
大家莞尔,玉锦不好意思地笑笑,像金石那样挠了挠脑袋。
我和花喜提前半个时辰到了书院,其他院生还没有来,只有沙净天独个坐在学堂最后一排的角落,捧着卷书读。
见我们来,他抬头笑道:“还以为你们都会迟来。”
我问:“我在哪儿坐?”
他指指他旁边的位置:“就这里,这是皇上‘钦点'的位置。”
那桌子挺大,我和花喜并排坐了也不拥挤。我甚满意,又问:“今天是哪个先生教学?教些什么?”
沙净天答:“今天是常先生,教诗词。”
常先生?我似乎听说过,是个最挑剔的先生,但对于沙净天却赏识得很,难怪沙净天第一个跑到学堂上等着。原来这个常先生是教诗词的,那么也好,诗词我曾经学过,就算半路□□来跟他们学,也不至于差距太大吧。
先前我不知道书院都讲授些什么内容,就把各种书都带了几本,装了两个大包。这会儿我和花喜在那两大包书里面翻找,想找出诗词相关的书来。沙净天看得无奈,忍不住出声道:“你们看书名找,只找《诗经》,《古风十九首》,《全唐诗》,《全宋词》即可,我们统共就讲了这四本。”
哦,这样。我把那四本书捡了出来,两小本,两大本,摆桌子上看着很顺眼。
我拿起《诗经》来翻,翻到《小星》那篇看,当初娘亲就是默诵着这篇,把尚在泥地里打滚的我命名为“小星”的。
花喜捡了《古风》看,那边沙净天又说:“待会儿常先生来了,你们第一回进学堂的都要先拜先生。常先生十分注重礼节。”
我懒洋洋地说:“那好嘛,我上去给他鞠个躬。”花喜拽我一下,问沙净天:“是不是还要讲究拜法?”
沙净天点点头:“院生三拜,陪读九拜,不是鞠躬,是‘敬书拜'.”
“何谓‘敬书拜'?”花喜问。
他们两个这么一问一答,忽然让我想到几个月前那些关于排骨的讨论。
“大约就是捧卷书上去磕头,花喜,这回要辛苦你了。”我插话。
沙净天皱眉:“也不是磕头。”
“你一口气说完成不?”我有些急。
沙净天看我一眼,接着说:“‘敬书拜',就是每人各持一卷书册,双膝跪地,面向先生,书卷举在眼前高度,不能过头顶;对先生垂首而拜,但头不可点地。所谓上不顶天,下不及地,书在眼前。”
真是麻烦,我心道,果然人不读书是无赖,但读书太多了也不行,爱钻牛角尖得很。那个说辞也相当不吉利,不顶天?不及第?一辈子对着书啃?
沙净天似乎猜到了我这想法,笑笑说:“常先生从未应试,从未领过官职,他在书院教书,也是兴之所至,时不时来教上几日,又出去云游。”
我有些纳闷,常先生对争名逐利的事如此不上心,又怎么会赏识为了攀个高位坐,连感情都可以出卖的沙净天?
正想着,门口传来几声明显刻意为之的咳嗽,沙净天低声说:“这就是常先生了。”
我一愣,先生就来了?我与花喜到学堂也有好一会儿了,想必也到了该开课的时辰,怎么先生都到了,学生却只有我和沙净天两个?
我周身一寒:不会今日的学生,就真的只有两个吧?
想到这里,我“倏”地站起来,瞪着沙净天:“你说!你和我皇帝爹说了什么?怎么学生就你和我?”
“其他的人,以往也都迟来些。”沙净天还没答话,门口那老人便替他答了。
我听了这话,一下子安静下来,倒不是他说的内容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的声音厚重沉稳,十分令人心安。
顺着声音转头去看门口,那里站着个圆脸高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略有些驼背。他整个人似乎是从孔庙的圣人像上面走下来的,只是眉眼间多了一分威严,一看就很值得拜一拜。
我二话不说,拉了花喜就上前去,按沙净天说的方法,对那常先生拜了三拜,花喜拜了九拜,常先生看我们如此懂规矩,很满意地说:“很不错,拜得像回事。”又冲着沙净天点点头:“你指点得很好。”
沙净天起身谢了常先生,又坐回去读书。我眼见都不说话了,就凑过去问常先生:“先生啊,您有多大岁数了?”
常先生疑惑地看我一眼,道:“七十有三。”
我扳着指头数了数七十三岁和十七岁的差距,不由得惊叹了:“您真能活啊!孔圣人这么大都作古了,您比圣人还圣啊。”
花喜在我身后拽我,常先生却笑问:“你除了知道圣人何年岁作古,还知道圣人什么?”
我想了想,说:“圣人收徒时,徒弟都给他交一束干肉!”
常先生抚须笑道:“早听闻小公主乃是‘美食家',果然名不虚传。”
花喜在我身后黑着一张脸,沙净天也在角落里抬头看着我们。我只觉得这常先生真好,明明我贪吃,他一说出来就成了“美食家”。我还想多和常先生说几句话,门口又有几个声音传来:
“听说今天小公主就来了,也不知生的娇俏不娇俏。”
“王二公子妻妾成群,小公主早许给了沙将军的,你还惦记着?”
“是啊,听说那公主是村里找回来的,野蛮得很,不知道打不打人。”
“哈哈,怕是只有沙将军能应付得了她吧?”
那几个公子哥大笑着一进来,就看见了站在先生身边的我,顿时停了说笑。我向他们说:“我生得不娇俏,最喜欢打人。”
几个人的表情都仿佛吃了苍蝇。
“好了,都回自己位置。”常先生说。花喜连忙拖了我坐回去,小声在我耳边说:“你记得你说过什么啊?不许闹事。”
我没闹啊,好言好语的,还和先生套了套近乎呢。这时候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贵族公子,每个人都是先懒懒地向先生行礼,再看看我和沙净天。我也依次看回去,看得他们略有些不好意思,各自带了陪读书童落座。
常先生这才说道:“今日有新院生入学,我们不讲新,只做个总结吧。”
大好!我正好听听他们都学了些什么,和我当年学过的有什么不同。
“如此,便造联句吧,老规矩。”常先生说。
联句?老规矩?不是总结么?我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地去看沙净天,沙净天看我这副表情,叹了口气,起身道:“先生,公主没有造过联句,可否请她先旁听一回?”
常先生看了我一眼:“凡在我这学堂中坐,就不得例外。”
我现在知道为何都说常先生严厉了,他闲聊的时候和蔼可亲,一旦开始授课,就严肃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我忙说:“那、那我也造联句吧,怎么联?联输了罚几杯?”
学堂上众人轰然大笑,花喜叹了口气。
常先生和沙净天皆皱眉看着我,常先生道:“甚么荒唐话。”
沙净天小声对我解释:“所谓联句,就是首句一联取自《诗三百》,次句要一联《古风》,第三句取《全唐诗》,末句取《全宋词》。四句押韵,意思要顺。哪句意思错了,韵脚掉了,便将那句的出处抄写一遍。”
常先生叫沙净天:“你先给她做个示范。”
沙净天张口就来:“采采芣苢,薄言襭之。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梦魂无据,唯有归来是。”
真想不到,他还是个婉约派的。那馨香盈怀袖,让他茶饭不思梦魂无据的,怕不是什么野花野草,而是个绢帕吧。
常先生赞道:“你这‘相思'之意颇浓,化解得却好,若一贯是这样心态处事,将来不可限量。”赞完了转向我,“你照着样子也说说看,错了不打紧,回去可慢慢抄书。若实在想不出什么句子,许你现翻书找。”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有几个公子还嗤嗤地笑起来。
那我也来婉约一下好了,我一面想着小鱼,一面清了清嗓子:“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那些公子不笑了,好奇地打量我,沙净天和花喜的脸色则都有些灰暗。常先生道:“取了这一首,挺好。有个人刚与你作别不久吧?后面接什么?”
我接着说:“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常先生又道:“嘿,也是个诉相思的。”
我点点头,继续说:“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
常先生竟笑起来:“我料到你最后一句了,可惜,可惜。”
我不理他,把我的句子说完:“明日相思莫上楼,楼上多风雨。”
直截了当地把“相思”说出来,学堂上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那些公子们、陪读们,都在窃窃私语。一边“私语”还一边以暧昧的眼神看我与沙净天。
爱看便看,我虽然“相思”来“相思”去,却不是说给沙净天听的。
散学后,我和花喜最先走出学堂。沙净天抱着一卷书追上来,走在我们身侧,对我说:“没想到,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我从前进过村里面的学堂,不过只学过诗词和算术。”我指着他抱的那卷书问,“是什么书?借我看看。”
他把书递过来:“正是要给你看的,这是《三十六计》,明日李先生讲战略,你回去先把它读一遍。”
我嘿嘿一笑:“读完了就能打仗么?”
他莞尔:“若是敌方的武器也是凳子,你倒可以去试试。”
花喜在一旁“扑哧”笑出了声,沙净天微微一震,不再说话,紧走几步往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