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20.绢帕题像(1 / 1)
我在郁棠宫的茶室,与沙净天各自占据一个角落,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等御驾也不过是父皇见缝插针的撮合。
一个时辰前我来的时候,沙净天独自埋头读兵书,不见小鱼和金石。相互招呼过,他仍读书,我就离他远远的捡个位子坐了。玉锦见我们这样,有些不好意思,拉拉我袖子,小声说:“公主,我去门外守着吧?皇上来了我帮着通报。”
我急得反手拉住她袖子:“不行,那外面有通报的人,你去干什么啊!”
玉锦见我急,反而笑了:“公主别害羞,啊。”把我一扔,自个儿就出去了。
我看看门,又看看毫无反应的沙净天,索性望着屋顶发呆。
就这么望了快一个时辰,脖子撑不住了。我缩回来揉揉脖子,心想:玉锦在外面还没一点儿动静,肯定是父皇故意迟到,故意把我和沙净天放一起闷着。
再看看沙净天,倒是会自娱自乐得很,已经把书扔在一旁,拿着一个绢帕画着什么。
我顿时有些好奇:这是个打仗的人啊,居然拿着那么细一支笔,聚精会神地往小手帕上画画。我得看看他画什么。
主意打定,我就一点点蹭了过去,探头一张望:那是上等素丝制的绢帕,白净如沙净天一贯所着的白袍。上面工笔细描一个少女,回眸一笑,色调淡雅,容颜却难掩明丽。
怎么看,都是花喜。
我呆呆地看着绢帕上的小像。沙净天发现我看,也不动声色,仔细收了最后几笔,拿着绢帕端详。
我们就这般各自发呆时,玉锦在外面喊:“公主,沙将军,皇上驾到。”
我一惊,就要跑,父皇这会儿倒手快,推门就进来了。看见我与沙净天凑在一块看绢帕,先愣了愣,然后微笑着问:“朕来早了?”
早什么早啊!故意迟到还净挑这种时候闯进来……我心里嘀咕。沙净天起身一拜道:“皇上来的恰好。”
我赶忙也行礼,上前扶父皇坐了主位。
父皇一坐下,便一刻不停地发问,时而问我和沙净天相处如何,时而问沙净天书院的功课是否适应。沙净天应答自如,我则一边赔笑,一边想:天子又有何不同?碰见了儿女婚姻这档事,还不是唠叨成这样儿。
好不容易应付到餐饭结束,父皇满意地说:“朕甚开心,隔几日,往小星宫里头再聚一次可好?”
我差点儿没晕过去。
果不其然,才过了三日,又是“皇上传召,要往香溪宫同沙将军与小星公主用膳”。
花喜要张罗茶水饮食,玉锦便全权负责我的梳妆打扮。
玉锦特别开心,非要我穿一套素纱白裙,说是“为着和沙将军般配”。我泪眼婆娑地求玉锦:“咱能不能喜庆点儿,啊?”
玉锦“哦”了一声,福至心灵,就给我换了套大红的。
我更加悲愤:“这颜色不到嫁人我抵死不穿!”
换了好几套,最终我焦头烂额不愿再换,就耍赖穿着一套绿裙子不肯脱。玉锦急得跟我喊叫:“这裙子穿得您跟粽子一般,哪里喜庆了?”
说我圆鼓鼓的就算了,还粽子……我不服气地也跟她喊叫:“那你看见院子里有粽子跑过,难道不觉得喜庆?”
玉锦小声嘀咕:“那是喜感,不是喜庆……”最终却拗不过我,哭笑不得地由着我“粽子一般”地走到了来风阁。
来风阁雅室比郁棠宫的茶室大些,茶桌却是小方桌。沙净天端着杯茶坐在方桌一面,听花喜论茶。花喜没有坐,立在沙净天侧后方,见我进来,指指沙净天对面的位置,对我说:“你坐这儿和沙将军喝茶吧。”
我坐下了,花喜就走。我叫住她:“你别走啊,不是正说茶呢么?”
花喜皱着眉说:“唉,皇上今儿可不迟来,我去催催上菜的。”一刻不缓地走了。
玉锦也故技重施,站去了门外。
人一走,又成了我独对着沙净天,他倒是安之若素,只管品茶,我却觉得气闷。
不能再仰着脖子望天,好歹今天是在我的地盘,我做主人的不能怠慢客人。于是我没话找话地问了句:“对了,我上回见你描一副小像,后来如何?给那个姑娘了么?”
我没明说那是花喜,也不指望沙净天笨到以为我不知道那是花喜。
沙净天仿佛回答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只是点头道:“给了。”
真是滴水不漏。
我便也随之嘿嘿哈哈了:“哎呀,给我说说,那小姑娘高兴坏了吧?”
沙净天听我如此问,端着杯茶竟就微笑起来,自笑了片刻,才说:“她那会儿的眼神,像个叹息似的,不知悲喜。”
花喜的眼神,像一个叹息。我在心底重复这句话。我和花喜认识这么多年,见过大笑的花喜,生气的花喜,倔强的花喜,调侃的花喜,幸灾乐祸的花喜,甚至哭喊的花喜,只没见过她如叹息一般的模样。所谓叹息,是不得已的妥协,无可奈何之后的自怜,这……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与花喜相联系的。
我自己暗暗唏嘘了会儿,转而恢复了正常,问沙净天:“小鱼去哪儿了,这些日子怎么看不见他?”
沙净天低头饮茶:“书院,替我写功课。”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
好哇,我这个“主人”已经主动找他说话,做的很够意思了,他既不肯多说话,我也就只管喝我的茶。
一直应付到吃完饭,父皇竟没说下面还要不要“再聚”,我松了口气。把他们都恭恭敬敬地送走,我便甩手不管,直接去了书院。
书院早散了学,其他公子都领着各自的书童回去了,只小鱼还留在书堂读书。我跑到曾在其下呕吐的那个窗口,叫他:“小鱼!”
小鱼见是我,咧开嘴笑了:“今天中午饭好吃吧?沙将军又穿白衣服了吧?”
他两句话就把我堵得撅起了嘴,我说:“不好吃,你陪我偷吃糕点去。”
小鱼哈哈笑,把手中的书向我扬一扬:“多亏你家准驸马沙将军,我得先读完这个。不如你进来说话吧,你今天怎穿得像个粽子?”
我从善如流地钻进书堂:“我爱穿成粽子,怎么样?我问你,你除了写字啊,读书啊,还会些什么?会不会画画?”
“画画?”小鱼皱眉头,“这东西嘛,我倒也会的。”
说完就四下里找纸笔,我很有眼色,便去研墨。等纸页铺好了,笔墨到位了,小鱼却对着白纸发呆。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赶在我说话之前抓抓脑袋说:“真的不是不会哦,只是以往临摹惯了,忽然要我自己画一幅,想不出来画什么。”
这话很有道理,就像我过去跟先生学诗,古人的诗我可以倒背如流,自己作一首却难上加难。
我也抓抓脑袋,出着主意:“郁棠宫是不是有个荷塘?挺不错的,你画那个吧。”
小鱼“哦”了一声,即刻下笔,不多时,便成了一幅荷塘夕照图。
我两眼发直:“这、这是你画的!”
我这不是问他,毕竟眼睁睁看他画出来的。我只是惊叹,只知他平日里爱自夸,爱讲些宫廷秘史,谁料还有这么好的画技?这哪里是“也会的”,分明就是“很会的”!我暗想,这画署个像样的名字,拿出去也能卖好几两银子的。
小鱼这会儿得意了:“怎么样?怎么样?我画的好吧?”
他一问,我忽然冷静下来了,就想泼他冷水,于是故意拿腔拿调地说:“好是好,但没他好。”
小鱼也明白,“他”,自然指的是沙净天。
其实我说的也是事实。自从不小心撞见沙净天画花喜,脑子里就全是素白绢帕上,花喜那略一回头,含笑微嗔的样子——所谓“传神”当如是。我只觉得,以后都不会有那么好的画了。
小鱼不生气,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了!他是谁啊?先虹妃的侄子,大少爷!我是谁啊?不过是公公的养子,能当陪读书童就不错了。”
这理由俗得很,以小鱼的功力和潜质,若非不认真,超越沙净天应当不成问题吧。我说:“纵是身份有别,那又怎样?”
小鱼嘲笑我:“所以说你傻啊!身份有别就是有别。他家出钱让他画得好,国家出钱让我画得不如他。我们当陪读的,若是抢了他们的风头,可没有银子拿。”
哦!我想明白了,哈哈大笑,小鱼也笑起来。笑够了,我说:“我看沙净天给花喜画了一个帕子,你哪天也给我画个吧。要不,我总觉得不公平得很。”
小鱼听了这话也没半分惊讶,只拍胸脯答应下来:“你想要什么,都包在我身上。”
小鱼答应得快,做得也快,第二天中午散了学,就匆匆地把一个绢帕送过来了。小鱼还要回去,所以东西是玉锦收了交给我的。当时我正吃饭,见到玉锦一脸茫然拿着那个帕子进来,大喜道:“呀!这是小鱼给我画的小像吧!”
众侍女听见了,都围上来看,花喜自然也听见了,明白了怎么回事,却只顾吃饭,还故作严肃、连敲带打地说:“倒是快,只不知像不像。”
说我们学得快却学不像?怕小鱼画得快却画不像?
我哼一声,当众抖开了帕子,要看看小鱼画了什么。不料未及我看清,侍女们已先掩了口,“嗤嗤”地笑作一片。我定睛一看,大怒——帕子上画的,原是一口大花猪。
花喜像模像样地点评道:“哟,还挺惟妙惟肖。”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我红着脸看那帕子,忽然一挥手招来玉锦:“给我裱起来!”
哼,你们爱笑笑去,反正这是小鱼给我的,我就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