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沉舟破釜(1 / 1)
【23.沉舟破釜】
又是新月之日。
天色乌漆漆的黑暗。
西厢的门缓缓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一双莹碧色的眼来。斛一身夜行衣,素面黑发。
她需要新鲜颈血修炼真身。而供她颈血的息却已走了。
这么多日过去,她心里的恨意有增无减,却也已缓缓沉淀在心底暗处,像条幽闭的毒蛇,危险而蠢动。
她展开衣袖,无息地飞越过都尉府墙院。
刚过一更。
更夫打了个呵欠,靠在墙角暖着手脚。
却突然听到身后的异动,一回首,对上一张轻笑的眉眼。
跟着颈窝一痛,低头,看到涌出的自己粘稠的血液。
他在意识模糊前,看到一张极美却也极哀伤的脸容俯身下来。
沈缘正在灯前打瞌睡。突然怀里一灼。低头,看到水露妖现光芒大显。
“坏了!”她惊叫。
一旁的殷少连握着银枪跃起,目光炯炯。“怎么?”
“那妖就在附近。”沈缘拉开门跑下去。
殷少连屏息,打开窗,轻灵地跃下。身后沈缘喘气瞪眼,“就你灵便。”
斛抬起脸来,伸出舌头舐去嘴角的血滴。
顺风,她嗅到熟悉且憎恶的气味。她微微扬了扬嘴角,慢条斯理地勾勾手指,收取了那枚人元后,伸手。那原本鼓鼓的皮囊瘫软了下去,一会儿只剩下水汽和残迹。
斛展袖,望着那快速奔来的两个身影,依旧无息地掠影离去。
沈缘到达墙下,却失却了踪迹。
她跺脚,低头捧着那盏水露妖现急念咒语。
水露妖现里升起漫漫的烟雾,其中露出一双碧绿色的眸子,邪魅地笑着。
沈缘咬牙,从怀里掏出几道符来,在手中揉碎了,洒在地下。
猛然,地气腾升,竟慢慢重新演绎了一遍刚才在此发生的事件,到最后斛嘴角挂着的那抹微笑,同刚刚水露妖现里显示的同出一辙。
看着最后渐渐消散的烟气笑容,沈缘背后升出些寒意来。
那妖,似是知道他们要来似的异常大胆。难道她已有了万分的把握?
一旁的殷少连也看了个分明。他心思通透,立刻注意到沈缘变色的脸,也猜了个□□不离。“那妖似是有了万全把握。”
沈缘不说话,垂下头。
殷少连注意到她的异常,低头一看,只见她双手紧握着那柄管状的降魔剑,似乎微微颤抖。
他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轻轻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柔声道,“莫怕。我还在此。”
沈缘肩颤了颤,却未抬头。
斛轻轻落入院中。一闪身推门而入。
服下那株人参后,气血汹涌,喉头甜涩。
她盘腿坐在榻上,催动气息炼化了那枚人元后情况渐好。
她伸手点上昏黄灯火,坐在桌前,再一次细细打量自己这一身人皮,刚压下的心火又升起,唇角却带着缠绵笑意。
她轻轻触了触自己的面皮,随后伸手蘸了些胭脂,轻轻涂在眼角下。
一抹红晕。
眼前却不由得幻化出那柳茵如顾盼神飞的神情。一晃而过。
胸口闷痛,唔地张口,一口血红吐在雪白掌心,分外扎眼。
气血再次在皮肉下翻滚,斛压不住,也不想压。
任性地只是想眼睁睁看着那身人皮剥离下来,脱个干净。
痛。
剥离的过程痛得厉害。却怎么也不及胸腔里头的痛意一分。
那如水的黑发滑落下来,眼窝陷下去,红唇剥落。
刚刚美人如玉的面庞,现今血糊淋淌。
只是那血淋淋的肉型,虽诡异异常,却还是带着七分柳茵如的样子。
斛恨极地瞪着,心底却控制不住的绞痛。
王生猛醒坐起,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转头,看着身侧熟睡却轻拧着眉心的王陈佩容,胸口微微闷疼。
他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耷在王陈佩容额角的碎发,漆色眼里目光温润。
仿佛又看到四年前那温弱却坚韧的女子。
一束阳光打在她背后,恍惚了她面上的表情容貌。她轻轻弯着唇角,低下头去,伸手轻握着他手指交与他一股红绳束齐的细柔黑发,笑靥晏晏。
那束发里夹着张薄纸。纸上是他的笔迹。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佩容呵。。。”
王生轻叹了口气,慢慢起身,披上衣,开门出去。
在门轻轻阖上的一瞬,王陈佩容缓缓睁开眼来,目中雾气弥漫。
王生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拖沓地发出沙沙的轻响。
夜色浓重。
今夜犬猫似都潜伏起来,未有一点动静。偌大的府内,静得竟没有一丝声音。
寒风穿过王生的薄衣,寒毛直战。
猛地他抬头侧耳,听到低沉呜咽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从空气里传来。
寒夜里听来,不由得毛骨悚然神经绷紧。白日里那目眦尽裂的丫鬟咬牙切齿的阴笑诅咒,又浮现在他脑海里。
“那妖就在你府中。。。你府中。。。你府中。。。”
王生虽不深信,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战。
细辨那声音来向,似是从西厢传来的。是斛么?
他神经一紧,便快步去向西厢方向。
果然,细细听来确实是斛的声音。悲悲切切惨惨戚戚。
王生心放下一些,缓缓放慢了脚步,脸上表情有些动容。
失兄之痛,斛只怕白日里能咬牙支持着,夜里却无论如何都忍不过去罢。
这般想着,王生心里渐渐放软。
突然低低呜咽声停了。
王生愣了一愣,停下脚步站在西厢门前,低低出声,“莫怕是我。”
屋内悉悉索索了一番。
突然门缓缓开了一条缝,一只白皙的的手腕伸出来搭在门上,然后才露出惨白似雪的脸。
当真见过犹怜。
斛面上还强挂着一抹笑,唇角发白,遥遥福下身去,“将军。”
王生急向前几步,伸手扶住,“不必多礼了。”
突然觉得手心里的斛手指冰凉,再定睛一看,她衣衫单薄,肤色如雪惨淡透明。长长的睫毛曲卷着,薄薄的嘴唇随着呼吸也微微颤抖。
殊不知,她刚才才来得及戴好人皮,匆忙间血色未及。
“将军深夜前来,可是斛吵到您歇息了?”
“不不。”王生急忙摇头,“我只是。。。”说了一半顿住,不好说明。
怎能说明他是忧虑佩容异行,无法安歇?
斛静静等了一等,见他未言,抬起眼来惨淡笑了一下。
“斛并不是有意扰将军清梦,只是,兄,兄长,息他。。。”语音哽住,啪的一粒水珠滴落在地。
猛然间二人都惊住了。
斛盯着那枚渐渐渗入尘土地面的水珠,才颤抖地伸出手指来轻轻触碰自己眼角。水汽犹在。
这却不是以往那种做戏的水滴。
修炼了一千年的狐妖。不仅有了七情六欲,竟还掉下泪来。
王生也是愣住,他柔情软心,斛削瘦双肩微颤,不禁伸手按在她肩头以示抚慰。
在王生双手触到斛双肩时,她猛地一颤,竟微微向里退了一步。
王生那伸出的突兀手掌有些尴尬,他呐呐收回,无意间往里扫了一眼,却看到里间榻上整齐的被褥和一团包袱。在一旁,还搁着一套整齐衣物鞋袜。
王生一愣后转头急问,“你,你这是。。。”
斛顺着他眼光一望,瞬时明白她那些夜间妆戴的物件给他的误导。眼眸精光一闪。
她付了这么大代价,还未得到他的心,她怎么舍得走。
不过,这却给了她甚好的机会。
以退为进,轻轻退了一步,逼出些水汽来氤氲在眼里,才抬眼望定王生,楚楚可怜。
“兄长已逝,想到我已是孤身一人,实在夜不成寐,竟不觉忆起不久前兄长舍身护我之情,不禁心痛难忍暗暗掉泪,也不禁考虑未来之事。兄长原在此,姐姐已疑心于我;现在兄长已逝,我若还留此地必招是非。所以我暗暗思量,不如我明日就拜别将军和姐姐,归还北岭故里。”说着忽地跪下,“斛只好下世结草衔环来报将军大恩大德。”说罢俯下身去窈窈对王生磕头。
王生急忙迈进一步伸手扶起斛。看到她额头已磕红了一块,心中满是不忍。
刚听她这么说,知她言语中有所暗示,只是那日事情过程不免又在他脑海里转了一遍,又觉得愧疚。
确实是佩容的错。
望着如此梨花带雨的斛,王生不免对王陈佩容生出些怨念,于是便冲口而出。
“你不必走。”
斛猛地止了泪,黑漆眼珠直直望定他,有些期盼。
“将军?”
王生被这样的眼神盯着,突然呐呐无言,眼神乱闪。
彼此间气息可闻。
斛眼光又闪了闪,猛地靠近,丰腴嘴唇贴上王生的。
王生一恍惚后随即反应过来,开始挣扎抗拒,却看到极近的那双眼眸里射出的邪魅的莹绿色光芒,全身一震。
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到嘴里多了枚物件。
滑腻香甜,慢慢地滚下他的咽喉,落入腹中,一片冰凉后化开去,走入四肢百骸。
斛这才离开王生,邪魅一笑,“去睡吧。”
王生似已失了魂魄,呐呐一笑,走了两步和衣倒在床榻上,阖上双眼。
斛轻挑眉眼,走向半敞的门旁,遥遥向主屋方向一望,只见一抹青色衣角,没入黑暗里。
斛轻轻一笑,缓缓阖上门,黑暗里,眼中碧色尽显。
她已是做了沉舟破釜的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