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落花时节又逢君(1 / 1)
尹汐隔日就扮作男子只身一人去了赤仓镇。
策马出了开封,一路奔驰,太久都没有享受过在马上奔驰的感觉了,天地宽广无垠,飞逝的流云也追赶不上她的脚步,耳边是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碧树绯花,清溪岸草,在她的视野中飞速掠过,仿佛连心也跟着飞了起来。
到了赤仓镇她下马向一名扛着锄头的农人打听起镇上的铁匠铺。
“小哥问得是张铁匠吧!他的铁匠铺就在镇西口第四间房子。”
“多谢老伯!”尹汐拉着马正要走,老农喊了一句:“小哥是要找张铁匠打东西吗?”
“是啊!”
老农上上下下大量了她一番,不紧不慢地摇头:“小哥看你的样子就是第一次来,不清楚我们张铁匠的规矩。要找张铁匠打东西,钱可以不给,酒是一定要带的!”
还有这个规矩,尹汐哭笑不得:“不知镇上哪家有好酒卖?”
老农咂摸了一口旱烟,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地说:“要说镇上最好的酒,那非老罗头酿的酒莫属。你去镇东口的罗家酒坊买上一坛酒,保管酒到事成。”
“多谢老伯提点!”
尹汐只得先去镇西口买酒。还好罗家酒坊颇为显眼,远远的就看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枝上挑着一张酒旗,书着“罗家酒坊”四个大字。
灰卦的伙计迎上来招呼道:“公子,您要点什么酒?”
尹汐也不甚清楚这酒坊,只好说:“就拿你们镇张铁匠最爱喝的酒吧!”
伙计马上明白过来:“原来是找张铁匠的,好,您等着,我马上给您拿一坛烧刀子!巧嘞,那边的公子也是找张铁匠的。”
尹汐抬眼望去,那边的男子也提着酒向她看过来,眼里不掩讶色:“尹——公子!”尹汐也没想到在此处会碰到许彦翎,不希望他和自己有太多牵连,她只是淡淡道:“许公子,又见面了!”
见尹汐男子装扮,他方生生把那一声“姑娘”憋成了“公子”,见她眼里较之前少了几分沉郁,心情没有来地轻快起来。
“尹公子,也是来找张大哥的吗,那太好了,我给你带路吧!”
尹汐面上淡淡,只是点头道:“那有劳许公子了!”
镇子不大,从镇西口到东口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两人走到铁匠铺门口,许彦翎喊了一声:“张大哥!”
屋内洪亮的声音传出:“这坏小子,明知道你张大哥我囊中空空,每年就等着你孝敬的好酒好菜,今年还给我来晚喽!”
等张铁匠踏出门来,尹汐才看清他的长相,三四十的中年男人,相貌普通,许是长年打铁的关系,体格显得比一般人健壮许多,尚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重重拍了拍许彦翎的肩膀:“好小子,一年没见,又长大不少啊!”
“张大哥见笑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尹公子。”
“哟,你这还是头一遭带朋友过来。”他抬眼看了看起尹汐,然后又招呼道,“这位尹老弟,既然是彦翎的朋友,就一起进来吧!”
尹汐进了屋。这铁匠铺甚是齐整,干净,并无煤渣铁屑,壁上挂着镰刀,犁头,虽是些平常器物,也瞧得出打造之人的锻造功夫,尹汐的心先放宽几分,只是不知这张铁匠愿不愿意重铸宵炼。
许彦翎想着尹汐来找张铁匠,许是想托他打造什么物件,先开口道:“张大哥,我这位朋友想找你帮忙呢!”
“不急,不急,既然来了,咱们先喝酒吃肉,一切等吃饱喝足再说!”
“无妨,我也不急!”尹汐还想继续看看这人深浅,倒也不慌着把宵炼之事说出。
“你看人家都不急,你急什么!”
张铁匠拖着许彦翎到了后院,桌子上摆好了菜,什么酒糟鸭翅,葱爆酱牛肉,红烧蹄髈,七七八八都是下酒菜,然后向尹汐招呼:“尹老弟,你也座!”
许彦翎扔了一坛酒给他,他迫不及待地揭开封口喝了一大口,赞道:“好酒!老罗头这几年酿的酒越发有滋味了。”
说完撕下半边蹄髈就大嚼起来,嘴里还不忘念叨:“还是你小子有孝心,不枉大哥疼你一场。”
许彦翎平日里与他嬉笑怒骂也不忌什么,此刻尹汐坐在身旁,倒是没有来心里一阵心慌,放不开手脚,张铁匠说道高兴处,他也只是笑笑。
张铁匠见他如坐针毡的样子,心里好笑,到也不点破,瞟了一眼尹汐道:“不知尹老弟想找我锻造什么?”
“不知断剑可否重铸?”尹汐敲了敲酒坛,面上却是让人猜不透的笑意。
“不能!”张铁匠答得倒是干脆。
“尚未看剑,为何回绝得如此干脆!”
“不用看了,你身上的剑戾气极重,若非你功力深厚,且与此剑有缘,也难以压住它的杀气。这种剑,断了最好,若是重铸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剑下!”
他一番话平平说来,却让尹汐眸子一亮,此人果然了得,尚未看剑,仅凭感知“气”就能知道如此多的信息,若是能说动他,恢复宵炼昔日神采想必不是难事。
“尹公子,可否把你的剑借我一观!”
许彦翎倒是对这剑起了莫名的兴趣。
尹汐到不担心他认出宵炼。当年薛衡把宵炼带回御冷城之时极为隐秘,并无太多人知道,因此她和离曜才敢冒险闯御冷城夺剑,即使失剑,御冷城之人也不会对外声张。偷藏宵炼,这在正道人士看来,也是不小的罪过吧!
她拿出了剑递给许彦翎。
许彦翎郑重地抽出剑,清冷的剑光仿佛一潭深幽的水,牢牢吸引住射向它的目光,却叫人看不到底。
“果然好剑,可惜!可惜!”连呼了几个可惜,许彦翎抚摸着断痕,道,“这剑怕是为人力所断吧!”
“不错!”尹汐点头,却也不愿多说,念及父亲断剑的心情,是何等骄傲,又是何等绝望惨烈。
他对张铁匠道:“张大哥,这剑仍绝世神兵,怕是有上百年历史,就此毁去,实在可惜。以我只能,并无把握,张大哥铸剑之术远高与我,望大哥能让此剑重焕当年光彩。”
许彦翎开了口,张铁匠到不好如待尹汐一般一口回绝。这小老弟实在投自己的性子,认识以来从未开口求过他,但此剑邪佞,他又实在不愿修复,一时间两难。
许彦翎见他脸色,知道他心中有所松动,也明白他忧心何事,道:“大哥担心的无非是此剑杀气过重,怕重铸之后此剑贻害人世。剑本无正邪之分,关键看剑在何人之手!这把剑的主人是尹公子,我信他为人!”
信她的为人,尹汐心中,酸、甜、涩、苦,百味纷杂。这么多年了,从她身份揭露的那一刻起,鄙视憎恶的眼神如附骨之疽,无休止地缠绕在她身上,妖女,魔女,心狠手辣,狠厉无情,各种咒骂之词不绝于耳。说得多了,手上沾染的血腥越来越重,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本性恶毒。
他的眸子,映着寒星似地剑光,明澈透亮,竟是要照到她心里。他明明知道自己身份,却依然这样用一颗赤子之心去相信她,这叫如今满手血污的她如何自处?
张铁匠似是被许彦翎说动,终于点了点头道:“既然彦翎如此信你,我若不答应,怕是对不起这位老弟。这样吧,三天后,你到此地来取剑!”
“可以!”尹汐点头,“此事就劳烦张师傅了,三日后我再来取剑。”
许彦翎正欲张口说些什么,被张铁匠使了个眼色,把话咽了回去。
待到尹汐走后,他方问:“张大哥,这剑明明一日就可以铸好,为何却让尹公子三日后才来取剑?”
张铁匠接过许彦翎手中的剑,记忆似乎被带到某个遥远的地方:“你知我为何不愿锻铸此剑,这是宵炼啊!普通的刀剑重铸一天即可,但宵炼,非常之剑要用非常之法。”
宵炼——饶是许彦翎,也不由心神一动。这把名动天下的宝剑,在世人口中,早已随着他的最后一任主人尹晔之死湮没于岁月的尘埃中,没料想他今日竟能得一见。那么——他立刻明白过来,这被视作天一教教主象征的宵炼在尹汐手中意味着什么。难怪她今日对自己神色冷淡,怕是不愿再和自己这个正道中人有任何联系了吧!
他涩涩地开口:“那么,张大哥为何又同意了?”
张铁匠放下剑,随手拎起酒坛子又喝了一口酒:“那位尹公子,其实是尹晔的女儿尹汐吧!宵炼在历代天一教教主手中,造下无数杀孽,戾气之重,世所罕见,剑虽好,人心不善,终是惘然。但即使我不铸,她终会想别的法子修复此剑。与其这样,还不如交到我手上,让我想办法化解此剑杀气,尹汐品性如何,我并不清楚,但你如此信她,希望宵炼这一任主人,不至于造下过重杀孽。剑心如人心,所以,我要你来重铸宵炼!”
“张大哥,这——”
张铁匠按住他的肩膀,凝重地说:“我早年杀业过重,不可能压得住宵炼的杀气,而你有一颗质朴之心,你信她,而我信你,更何况——”
他抬头看向天边的流云,飞逝而去的流云在澄净的天际拖过一抹白色的曳影,仿佛女子清婉的叹息。
“我在三年前立誓,此生再不铸剑!”
“此剑杀戮多年,戾气浸骨,若要化其杀气,必须以毒攻毒。”
“不知该如何做?”
“把铸剑人的血融于剑中,以血融剑,最关键的是把握时机,等到剑中戾气被逼出剑锋的刹那用你的血封住杀气。记住,一定要等到戾气最盛之时,过早过晚都会功亏一篑。”
耳边还回响着张大哥的告诫,剑已经在铁炉上锻炼了两日两夜。身体疲乏至极,然而神智却无比清明,他已看出一缕暗色的影子如毒蛇一般在已被烧得通红的剑身上游走,阴冷的戾气似乎都要透过火光漫出,他加大了火力,手中铁锤如影随形,暗色的影子终于破剑而出。
就是现在——他迅速划破掌心,淅淅沥沥的血落到烧红的剑身之上,蒸腾出赤红的气息包裹住暗影。然而血与戾气相连,一股强盛的寒气侵入全身,凝结住所用动作。成败在此一瞬,他运转内息,与体内寒气相抗,血顺着铁锤绵延不绝地从掌中流入剑中,暗影几番挣扎终于慢慢淡去。
成了!他绷紧两天两夜的弦终于有一丝松动,嘴角微扬。
三日期限到,剑终于铸成。他把剑捧给张大哥之时,心中依然有一丝惴惴。
重铸的宵炼依旧清辉绝世,却不像之前一般还未出鞘就发出锐利的冷意,隐隐似有一层淡淡光华流转,包裹住尖锐的杀气。
“好小子,果然不负我所望!”张铁匠拔出剑,脸上不掩赞赏。
许彦翎疲乏的眉眼间释然起来,她见了此剑,也应该会满意吧!
一只灰鸽扑闪着翅膀从半空落到许彦翎肩头,张铁匠大笑道:“哈哈,难道这鸽子也认得这宝剑的好处,想来观赏一番不成。”
许彦翎却没接他的话,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神色微变,抬首道:“张大哥,我怕是不能呆在这儿了!”
“哦?出了什么事吗?”张铁匠也收起笑脸。
“我也不甚清楚,总之,我得先回御冷城一趟,等闲了再和大哥一聚吧!”
张铁匠点头笑道:“不妨事,大哥我随时等着老弟你过来!”
许彦翎离去不久,尹汐就进了铁匠铺。
“尹老弟,剑已铸好,你看看成色!”
此时正是正午,耀目的阳光落在剑身上更是激起一层如水的波光,是宵炼,却又有几分不同,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凌厉,添了几分温淡的明朗。
“果然不减当年神采!”
尹汐还剑入鞘,手中一小坛酒扔向张铁匠。张铁匠猿臂一审,接住酒坛,迫不及待地揭开封纸,一阵悠长绵柔的酒香扑鼻而来,他身子一震,难以相信看着尹汐。
“这是我从一位朋友那里得来,这样的好酒,我想给张师傅这般爱酒之人更合适!”尹汐淡淡道。
张铁匠似悲似喜,几度张口,终于化作一句话:“她,还好吗?”
尹汐明白他所指何人:“她,很好!”
见他露出放心的神色,继续说:“时局未定,那儿也不再是平安之所。”
尹汐合上门,转身离开,不用她再多说,她相信意思已经传达到了。
她想起了慕筝在自己从赤仓镇回来后,眼中的询问之意。
张铁匠还在那儿,她这样告诉她时,看见她眼中微微的愉悦,也许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尹汐也听说过慕筝的往事,但终究是江湖传闻,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曾经那样激烈决绝的女子,到底有怎样刺痛的过往才会如今日一般,眼里盛满了怅惘,似乎只有在提到张铁匠时,氤氲的眸光才会清晰几分。
她送给自己的那坛酒,其实原本就是想托自己转送给张铁匠吧!不由自主的浮起一丝笑意。
“尹姑娘!”
熟悉的声音让她勒住缰绳。
本来应该接到诏令立刻离开的,不知怎的,想着她今日会来拿剑,他就想折会来见她一面。她依旧是一身男装,眉眼间透出几分飒爽英气,脸上的笑容竟比凤凰花还要耀眼。
“我想,走之前,应该向你告别!”他飞扬的脸庞微微耀目,透彻明亮。
“虽然我一直希望我们后悔无期,但恐怕我们要后会有期了!你——好自为之!”她苦笑起来,留下了这么一句话,策马而去,烟尘滚滚,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在空旷的原野中渐渐淡去。
“后悔有期!”他心底默默念了一句,却忽略了女子话中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