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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锦鹏进来的时候,丁世昌正斜倚在炕上暖和得直眯眼,见了他也不过意思意思地挪了一下身子,眉开眼笑地道:“二哥你好本事啊,有了这张王牌,不怕李汉年不就范。”
谭锦鹏一言不发拿了桌上的茶便喝,听见这句话,立时将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掼,霎时茶水飞溅,丁世昌唬得一下子跳了起来,站在炕上直发怔。
谭锦鹏直看着他问道:“老大跟你商量好的?”
丁世昌认识他将近二十年,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当下期期艾艾地答道:“什么,什么商量好的?”
谭锦鹏瞧着他的神情,便知他并不知情,自己也觉得莽撞了,便缓缓坐了下来道:“算了,左右她人已经来了,再说什么也没用。”
丁世昌有得这么一缓的时间,心里已经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不禁颇有些生气,冷冷道:“二哥,现在这个情形,根本不必商量,大哥的这份礼送得正是时候,他便是跟我商量,我也没有二话的,你要怜香惜玉是你的事,可这种紧要关头,你要为了一个女人耽误大事,我看你日后怎么跟老大和弟兄们交代!”
谭锦鹏决然道:“旁的事情我自然会安排周详,宛青你们绝不能动,我是无论如何也要保她的。”
丁世昌嘿然笑出声来,他跳下炕来睨着锦鹏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如今弟兄们都是提着脑袋在拼,他们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就他妈活该去拼命去送死?”
谭锦鹏心中只是一阵阵揪痛,他知道丁世昌说的并不是糊涂话,也知道此刻若是把宛青攥在手里,要扳倒李汉年更加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可是若要叫他眼睁睁看着宛青被顶在枪下,推到两军对峙的阵前去,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他微闭一闭眼睛,缓缓道:“老三,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从来就跟亲兄弟没有分别,我还记得十六岁上大家都跟了李汉年,你和老大在前头拼生死,我跟在他身边处理军务,那时候宛青才四岁,还在乡下住着,我替李汉年送东西回去,她就见天地追着我脚跟后头转,她那时候才只有,才只有这么点大。”他拿手轻轻一比,声音愈加低沉,“就跟个小肉球一样,成天跌跌撞撞地滚到东,滚到西。我是瞧着她从这么点高,一点一点长大的,在我心里,就跟我亲生的妹子没有分别。李汉年的事,她从来没有插过手,也什么都不知道,今天要不是为了担心我,她也断不会不顾一切的置身险地。可我们现在是在筹划什么事?这情分我实在受之有愧啊。老三,你就算念在李汉年收留我们这些年的份上——祸不及妻儿啊!”
丁世昌素知这个二哥最是寡言心深,此刻陡然听得他这一句“祸不及妻儿”,心中不由得一动,知道再辩下去也无益,只得道:“好,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她有半点碍了我们的事,可别怪我这枪子儿不长眼睛。”
他大踏步地往外走去,掀起门帘子的时候猛地又回过头来看着谭锦鹏,神色复杂:“老二,你这怜香惜玉的软脾气,总有一天要害死你自己!”
门上几声剥啄,在静夜里听得分外清晰,谭锦鹏搁下手里的放大镜片,警觉地抬头问道:“谁?”
外面的人答道:“谭副,我是王水笙,大小姐不肯吃饭,请你过去劝劝她罢。”
谭锦鹏微微叹了口气,将桌上摊开的地图卷起来,披上外套道:“走吧。”
李宛青已经梳洗更衣,换了一身最小号的军衣,裹得越发英气逼人,只是素日里灼灼有神的眼睛此刻却黯然失色,只呆呆地坐在炕边出神。桌上饭菜已冷,却半点没有动过,谭锦鹏转脸吩咐道:“拿下去先热一热再端上来。”
宛青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谭锦鹏将地上的炭盆拨得旺了些,踱到她身边问:“怎么不吃饭?”她闷闷地答道:“我吃不下。”
他替她把额前的乱发拂了开去,低声哄道:“这里可不比得家里,行军打仗的,哪里能有那么多讲究,就算不合你的胃口,多少也吃一点垫垫肚子,饿坏了可怎么好。”
宛青伸手抓着他的手,轻轻在脸上摩挲着,另一手却环着他的腰,整个人都偎进他的怀里,谭锦鹏微觉不妥,却也不好挣脱,只得任由她抱着,低头看去,她却是少见的温柔神情,半晌,方才轻声问道:“大哥,你们是不是打算杀了我爸爸?”
谭锦鹏心里猛的一跳,斥道:“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正要推开她,她却更加眼疾手快,一把将他腰间的枪拔了出来,旋即退开一步,将那枪稳稳的拿在手里,黑洞洞的枪口如同认主的蛇,直逼他的胸膛。
李宛青自己也觉得有一丝晕眩,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跟锦鹏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对峙,她静静地看着谭锦鹏,心思却如沸水一般翻滚不休,只觉得心痛不能自抑,却又偏偏哭不出来,反而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了嘴角:“大哥,你从来都不会撒谎的,现在又何必瞒我?外头杵在那里的几个人不是监视我,难道是来关心我的?我爸爸明明发了通缉令,你却还能好端端地在丁世昌这里呆着。如果不是你们已经达成什么协议,姓丁的又怎么会欺上瞒下,玩这一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谭锦鹏并不惊慌,缓缓抬起头来看定了宛青,他的眸子如同深秋的一泓湖水,分外清明却又无比哀伤:“如果你真到不希望一切继续下去,开枪吧。”
宛青陡然浑身一震,心中的揣测得到了证实,她哆嗦着拉开了保险栓,那枪顶在锦鹏的胸口,被她不稳的手带得一旋,将笔挺的呢绒军装也拧得皱了,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让人窒息,她只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们目无法纪,犯上作乱,我要告诉爸爸去,我要……”
谭锦鹏不待她说完,应声答道:“好啊!你只管回去,我担保没有人阻拦你,只是记得回去以后替我带个话给绮罗,告诉她谭锦鹏懦弱无用,连自己的女人也护不了,让她另做打算便是了。”他伸手一把握住那枪管,宛青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他却牢牢握着,将枪口直顶在自己的左胸,“你开枪吧,不用害怕,从小到大,我带你上过多少次靶场,你几曾害怕过什么来?”
宛青再也忍不住,眼泪已经汹涌而出,她只觉得视线模糊,连素来刻在心里的那张脸也看不清楚,强装出来的镇定与坚强轰然崩塌,只是哭喊:“你别说了别再说了!”她猛地抽回手,将枪顶在自己的头上,声音哽咽,“我知道是我爸爸有错在先,不该这样算计你,可是你瞧在,瞧在他是一心为我的份上,求求你……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替他还给你,让你解气,求你不要为难我爸爸好不好?”
谭锦鹏见她将枪搁在自己头上,已然大惊失色,竟是比方才对着自己的时候要慌乱百倍,又不敢妄动,听得她口口声声求着自己,心中一阵急痛,不及思想先喊一声:“你此刻若是敢开枪,我一定不会饶过他!”
宛青万料不到他竟然斩钉截铁地蹦出这么一句话,生生被堵在那里,半晌才晓得说一句:“谭锦鹏,你欺人太甚!”她满怀的委屈,陡然喷泻,“既然你为了绮罗可以不要性命,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我爸爸不要性命?谭锦鹏,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会听你的,现在我人在这里,若是不死,你敢说你不会拿我去威胁我爸爸?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为了他的军务,他早就在盘算把我嫁给最有赚头的人家,你以为他会因为我而束手就擒?哈哈哈哈,真是好冷的笑话!”
谭锦鹏听得她这一番话,更觉心如刀绞一般,瞧准她心情激动,神情恍惚,立刻飞快地抢上前去,一把扣住她持枪的手腕,宛青大惊,死命地将手一摔,竟扔未曾甩脱桎梏,反而带得自己站立不稳,向前扑倒。锦鹏眼疾手快,连忙将她一拦,她一个趔趄,落在他的怀里。
两个人立时都僵在那里,锦鹏是不敢乱动,宛青却是不想再动。她听着锦鹏近在咫尺间的呼吸声,反而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遥远,她迟疑地伸出手,缓缓抚上锦鹏的脸颊,声音温柔而绝望:“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晚一点儿遇上你,好让你不再把我当作小孩子,好让自己可以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去跟绮罗竞争。我真的不想只是做一个妹妹而已。”她轻轻地将脸靠他的胸膛,心底一片冰凉,“我从来没有这样用尽力气地去喜欢过一个人,我也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苦,这么累,这么绝望的一件事情,锦鹏,你对我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哭得那样伤心,在锦鹏的记忆里,她从来都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任性而率真,没有任何烦恼。他真到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让她这样难过,也真到没有察觉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原来已经真正长成一个女人了。
她的吻缠绵而浓烈,带着淡淡的馨香,叫人沉醉而迷乱,而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哀伤,如同罂粟,美丽,但是绝望。
凝固如冰块的空气里,漂浮着死一般的寂静,直到“砰”的一声钝响,阴郁而沉闷地在两人之间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