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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华回了家,只三两个丫头子跟着打水洗漱,余下的都已服侍谢太太睡了。他心中烦恼,挥手赶开她们,眼见着满屋子里剩了自己一个,只搁在架子上的那盆水,还微微冒着热气,映着一轮满月尤自晃荡,愈加心烦,赶上去抬手便“哐啷”一声打翻了,那月儿应声碎成了丝丝缕缕,随着满地的残水缓缓流开,终于不见。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满心里都是爪子,挠得他又是痛,又是痒。
从小到大,没试过什么东西是自己想要却要不到的。
尤记得从前,父亲是京里第一珠宝大商,连带着给宫里贡送珍宝,官商两道都说得上话;母亲出身名门,是漕运大吏的女儿,自幼便教养得精明伶俐,进退有仪;千娇百媚的小姑姑,在家被上上下下捧在手心里,出阁了又被寿亲王捧在心坎上;自己是谢家嫡出长孙,长辈们溺爱纵容得更加过了份,直教他只有想不到,没有得不着。
谁料得到这烈火烹油、繁华似锦的日子过不得几年,天下早已轰然纷乱起来,一大家子人死的死,囚的囚,风流云散。总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奶奶与父亲死后,母亲将全部家产变卖换现,携了他一路来到此地定居。因惧怕官家寻衅,少不得百般打点,掩了真姓,换过假名,待得缓过劲儿重头再来。
难为母亲一个人,重又整起这头家业。
只是自己,因受了那些以为一辈子不会碰上的苦,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要寻些乐子回来补。人生多短?哈,行乐须及时!
从此斗鸡耍狗,寻花宿柳,见过的女人数也数不清。怎么知道,夜路走多了终究遇到鬼,自从见过绮罗,竟是见了前世的冤孽,一颗心从此便搁在她那里,怎么也拔不回来了。
原以为慢慢打算着,磨过了自己母亲,便赎了她与红袖回来,就是收房做小,料她们也无甚不乐意——毕竟出身青楼,上不得台盘,若还贪心,便是太不知进退了。
哪知道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乱了这一盘心事。偏是自己兄弟打嘴!偏是自己猪油蒙了心的日日里还带了他四处现眼!
他悔之不迭,又是咬牙又是恨,只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心中想着,怎生弄个法子,将绮罗揽回己怀才好?
天上的那轮月轻轻扯过一片云,遮住了脸,似要遮住这万千恼人的心事,又似不忍看这将要发生的所有……一切。
绮罗与红袖从马场回来,一身是汗,忙忙地各自要了水沐浴,待得收拾妥帖,天已晚了。
红袖这些日子闲得很,只要宝华不来,总无事情可做,于是披了衣服往后面花园子里慢慢逛去。走不几步,却见凝儿拎了空食盒往回走来,随口问道:“可是有谁在园子里见客?”
凝儿神色古怪,只是不答,红袖倒诧异起来,拉住了再三追问,凝儿支吾了一阵,实在却不过了才道:“是谢少爷,巴巴地来找绮罗姑娘,因在洗澡略教他候了一会子,便摔盘砸碗地不依,等姑娘出来,屋子里已乱的站不下人了,所以才叫把酒菜摆到这里。”
红袖揪然不乐,宝华虽是包下了她,来的次数却不觉少了,便是来,也只是胡乱亲热过了,抬脚就走。至于那些体贴殷勤的话语儿,更是想都不要再想。现如今索性来了也不找她,单单儿地等着绮罗,她心下难过:那绮罗便是金子打的,你宝华也不该这么人前人后的不给我留一丁半点颜面啊。
前头事情多,老何直着脖子把凝儿喊了去,红袖呆呆地向前挪着步子,转过一丛花,便看到前面小凉亭里,一人举杯望月,一人低头抚琴,默默对坐。
宝华原是存了一肚子心事来寻绮罗的,谁知绮罗见他暴跳的样子倒掩口轻笑,命人取了琴来,只说是奏一曲权当是宽宽心败败火,凶拳不打笑脸人,反而无可发作了,只得故作风雅地品酒赏琴,一曲既终,少不得半是殷勤半是奉承地夸赞几句:“姑娘的琴越发好了,这曲子听起来像是因为我来了,所以很是高兴的意思?”
绮罗抿嘴笑道:“谢少爷也算半个雅人,此曲甚古,名为《迎客》,是为有客远来,主人非常欢欣愉悦的意思,跟你说的也算八九不离十。”
宝华很是高兴,回头一想却又觉得不对:“这不行,我都跟你们多熟了,是自己人,不是客了。”
绮罗不动声色地闪开他搭上来的手,微笑道:“谢少爷虽说对我来说是客,可是对红袖来说,自然不是客,你这些日子都不来,可是存心冷落我们袖儿?”
她行动简利,言语里一面捧着他,一面又扯了红袖进来,宝华倒不好往前施展,只得摸着鼻子道:“你少给我满嘴里只拣好听的说,我知道了,你必是吃你妹妹的醋了,”他嘻嘻笑着,凑近了她,“着急什么呢?只要你有袖儿一半温柔听话,我还理她作甚?只管疼你还来不及呢。”
他话还未完,绮罗已经霍然站起,望定了他道:“谢少爷,你来找我,我敬你是客,若是专为了辱及我与红袖而来,恕绮罗难以奉陪了!”
她拂袖便要离去,宝华忙忙地扯了她衣角陪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这又何苦来,瞪眼乍眉的,好好好,都怨我这张嘴不会说话,你们姐妹两也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大,偏生我,就是这么猪油蒙了心,生生地教你们给辖治住了!”他转到绮罗身前,又拱手弯腰下去,“给你作揖赔罪,姑娘莫再气恼可好?”
绮罗被他挡住去路脱身不得,虽是怒气未消,却也不好就此走掉,只得冷冷道:“天长夜凉,谢少爷曲也听过,酒也品过,可否就请回转?绮罗素来经不得风寒,若是尚未尽兴,还请到袖儿房里坐坐,”说起红袖,她不由得叹息,“可怜我那妹子心痴,偏是碰上你这么个不知道疼人的主,这才几日,瘦得连下巴颌儿都尖了。”
宝华最是见不得她这半恼半嗔的样儿,又被她薄怒的目光一瞥,连心都已经酥软,只道:“我若是听你的,可从此不恼我了?”
绮罗心中厌烦,脸上却还微笑着道:“可是的,我恼你作什么,你只求天求地求菩萨,别叫袖儿恼你就是了。”
红袖怔怔地看着那亭里撤了席,人也都各自散了,虽是明知道宝华一定转身就会来她房里,却半点也挪不动腿回去,只得任由眼里的泪簌簌地往下坠,抬头看看天上那一轮朦朦的月,只觉得一片灰败惨白,一如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