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万里风烟接素秋(1 / 1)
她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日日汤药不断,太后又差人探视过数次,渐渐也恢复了些元气。这日医官请了脉,又详尽看诊完毕,道:“娘娘已痊愈大半,这汤药可先停了,余下还需来日细细的调理,方能全好。”
连日来一直卧病,她未曾出得房中半步。
这日自觉精神尚好,于是下得床来,浅香替她穿着衣服,一边道:“瘦掉的这些,可又不知多少时候才补的回来。”
她向镜中看了看,果见日常穿的一件月白袍子,在腰间松松的空出一块来。颇有衣带渐宽之势。
已是午后,中庭阳光满地,树影斑驳,两三只小雀鸟上下跳跃着追逐嬉戏,单调的一点啾啾之声。更显得殿深人静。
才这些日子,天便显见的凉了。她信步走在上苑宽阔的砖道上,两侧高大的桐树,已经有黄叶随风轻轻飘落。不远处已经是长清宫。跟在身侧的浅香道:“今儿倒还不见国主,平常这时候都定去瞧您了的。”
莲娜道:“不如咱悄悄的去,瞧一瞧国主呢。”
她亦觉左右无事,于是只寻到慕容璨上书房来。
大殿也静静的,几个小侍从在廊下焉头耷脑的打着瞌睡。见是她,急忙起来磕头。
她轻轻问:“我们不过路过,国主可是不得闲。”
那侍从躬了躬身,道:“回娘娘,国主正同明荆王,陈将军下棋呢。”
她于是道,“哦,那不必惊动,我们这就走了。”
鄂多已经听得响动,从里间走出来,见了她,满脸堆笑,道:“娘娘,国主听得您的声音,请您入内呢。”
她闻言,微微吃了一惊,规矩历来是年轻嫔妃,是不得见外臣的。
正踌躇间,已经听得慕容璨扬声道:“赵虞么,入来罢。”
宫人打起帘子,她无法,只得入内。室内二人均暗暗吃惊,齐齐抬起头来,看向门口。只见帘外一个人影,黑发素衣,淡花瘦玉,仿若一枝幽兰一般,不胜袅袅,顿时与人一种清馨满室之感,几疑便有暗香袭来。
红木小几上摆着棋盘,一人对慕容璨而坐,她见他年虽方极弱冠,然则眉目之间,业已见足尊贵之气,知他便是慕容璨唯一皇弟慕容珏,因其父和琛王过世时他尚年幼,故此一直带在太后身边。这也使得他二人额外亲厚。
她见他面貌清秀的一张脸,狭长的一对凤目,想必少年封王,圣眷正浓,眉端眼角难掩一丝锐气。她立即忆起那日大同关外,便是他引她入得帐来。
慕容璨笑道:“来见见明荆王,这是禁军统领陈修贤。”
历来并不曾有嫔妃见外臣的礼,她只得微微屈了屈膝。引得他二人慌忙躬身答礼。
那陈修贤也年纪不大,一株劲松一般,腰身笔挺,面色冷峻。
他二人对弈,他一声不响在旁观局。
慕容璨微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自招架不住呢。”
盘中局势已渐入胶着,慕容珏持黑子,显见攻势凌厉,并未留半分余力。慕容璨之白子亦不示弱,进退容让,也是滴水不漏。
殿中极静,双方均凝神视着棋盘,鼎中熏香默默燃着,太阳光自竹帘间斜斜射进来,在镜面般的金砖地上筛出淡金的一面条纹。良久,方闻得玉石棋子落在盘中清脆的一点响声。
忽闻得她道:“明王输了三子。”
众人均讶然看向她。只见她接过慕容璨慕容璨手中一颗白子,就在乱军之中一放。兀自叠手而笑。
三人探身往那盘中看了看,慕容璨第一个拊掌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指着明王,道:“你可服输。”
明王亦自笑了,离座朝她一辑,道:“娘娘神技,臣弟佩服。”
她微笑道:“不敢。”
明王又冲慕容璨一辑,道:“恭喜国主。臣弟如今还是快快回去,潜心研究棋艺,来日再来向娘娘讨教。”
他二人告退离去。
慕容璨见她一副弱柳似的身段,较之从前又清减了不少。于是拉过她的手,爱怜的道:“今日如何出来了。”
她笑道:“结结实实躺了这么些时候,也该走松走松。”
“我倒总觉着不踏实。”
她笑了笑,见尚未有人前来收拾棋具,便道:“方才扫了国主雅兴,不如眼下陪国主下一局。”
慕容璨笑着摇首,道:“你厉害得紧,我于这棋艺上极疏生,瞧你适才那一出手,便知下不过你。”
“国主取笑呢,赵虞不过看不过您始终在那相让呢。”
他立起身来,仍自笑道:“我与明王,自幼一处长大,母后亦自视他如己出,他自小便以胜我为乐。若换作他人,如今定是佯装不敌,而取悦于我。他倒不。”
她答:“国主为兄为长这一片仁爱,料想明王一定懂得。”
慕容璨收了笑,揽住她,一语双关的道:“这世间,要寻一个与我亲近的人,太难了。故此,对现有的,总该珍惜些才是。”
她侧首靠在他胸膛上。午后的日光,从竹帘缝隙里一线一线射进室内,便有无限多的尘埃,在那光影里,一束一束的飞舞。一时间二人都不再说话,时光似已停顿。
最后还是慕容璨拍了拍她肩膀,道:“如今你体子尚虚,不适宜太过思虑,等你都大好了,咱们再来尽兴的下几盘。”
她应了一声。
他又道:“这儿颇有些书卷,你若空了,时常来坐一坐。孤王吩咐下去,准你自由来去。”
她犹疑道:“这不妥吧,书房是重地,大臣不经特准,尚不可入来呢。”
慕容璨不以为意,道:“你又非是大臣,不在这规矩之内。”
她笑了笑,道:“那赵虞可就领旨了。”
外间方是大书房,为慕容璨召见外臣商议国事之所,这里间倒算是一斗室,平时供慕容璨偶然小憩,只放些书画玩器。
慕容璨又笑了,道:“往后我在外头,你在里头,也跟那寻常百姓家一般。”
她想一想,似也仿佛看到那家常温馨,心内暖融融的。
不料慕容璨倒似想起甚么,放开她,又自缓缓走到那椅子上坐下,沉声道:“这些日子你养着病,一直不曾问你。那日之事,到底是何始末。想必只得你,才心中清楚的。”
她一听闻此言,立即仿佛遇到一阵冷风,瞬间将那温暖之意吹得涓滴不剩。只缓缓道:“那日场面混乱,想是哪个冒失鬼撞了一下,我又站得离那阶梯太近……”
慕容璨皱着双眉,双手撑在那小几子上,道:“我一想起,便觉着齿冷。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实实难解我心头之恨,可怜,我尚不知那胎儿是男是女。”
她本还能自持,如今听得他说那“胎儿”二字,不由一阵鼻酸,目中泛上泪来。调息良久,方颤着声道:“国主切莫做此想,那日自山上下来之时,太后一再嘱咐,家和方能万事兴,便是有甚么事情,也宜大化小,小化无。大局方是最重。而今事情都已过去,国主便当是小事化无罢,不好再起风波。”
慕容璨听她如此一说,不由心中百感交集,又叹又恨,只不好发泄,不由一拳重重击在那小几之上,那玉钵中所乘棋子,便都纷纷跳出来,滴滴答答四散的飞开去。口内道:“可都给我等着,有那算总的一日。”
她不语,缓缓的蹲下身子在他脚下,只将头轻轻靠于他膝上。
他的衣间有股熟悉的百合淡香,腰间的明黄束带,极仔细的绣着龙首,泪光中看过去,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她极力睁大眼,毋使得那眼泪滚出来。黑发一匹柔软的瀑布似的,从他膝上倾泻而下,只逶迤着流至地上。唇上着了一点胭脂,更衬得一张脸白的透明。
他只听得她梦呓般的道:“赵虞只要待在国主身边,便万事已足,别的甚么都不要。”
外间听差的侍从宫人本听得这里间响声大作,不知何事。方悄悄瞧了瞧,见此光景,亦都退了开去。
因慕容璨有当日“不得特许不能进她宫中”之语,其余诸人自都不再入她宫中找她。她闲来无事,只得时常去他上书房待着,再不就在上苑各处走动走动。
秋已渐深,她在殿内坐得久了,慕容璨还在批阅折子。她觉着有些气闷,又恐惊扰到他,故此携了宫人,又吩咐了鄂多。慢慢的朝那大道上走来。
苑中植有一片枫林,远远看去,云蒸霞蔚,只鲜红的一片。衬着又高又蓝的天,淡暖的日光,更显得风中爽朗,秋意迟迟。她一时兴起,便朝那林中行去。
浅香便吩咐下去:“知会鄂总管,道是娘娘去了跑马场,回头国主若询问起来,也好回话。”
马场是一片极开阔的旷地,四周围着枫林,便有大道又隐在林中,是以纵马奔驰,穿林打叶,便能消了那空地跑马的单调乏味。
大道自是朝朝洒扫的,只眼下,又新落了一层的红叶,片片鲜妍,都同那小孩子的手掌一般,亦十分美丽。
她们自一壁走一壁谈笑,不期一阵蹄声,便自那大道那头,遥遥数骑驰来。走得近了,看得真切,当先一人明眸皓齿,一身劲装。正是锦妃。一左一右两个侍从,护在她两侧。停步见是她,忙忙翻身落马,齐齐行礼。
锦妃亦一侧身,跳下马来,将那缰绳随手抛在侍从手中。行至她面前来。
许是策马疾奔,此刻她额际一层细汗,面颊红粉,倒像一只芬芳四溢的苹果一般。额外可爱。
神情却有些不自在。倒是她含笑道:“妹妹。”
锦妃亦道:“姐姐。”
她只身出来,并未携甚巾帕,只拿自己的袖口,轻轻印了印她额角的汗珠,道:“好些时候不见你,原是到这骑马来了。”
锦妃垂下眼睛,半晌,方道:“都怪我。”
她执了她手,轻拍了拍,道:“瞧你,说这些呢。那原是意外,谁又曾料得着。”
锦妃抬起眼,急道:“姐姐,你真这样想么。事情因我而起,我受些惩罚也是该的。只是瑖姐姐讲‘国主大约是疑心我们设了局害你,方不准我们前去探你’。”她差不多红了双目,只抓着她手,道:“你对我那样好,我若真有那想法,便叫天打五雷轰罢。”
她笑着嗔怪道:“好妹妹,谁疑心你了。快别乱说这毒誓,听得人心里害怕。”
锦妃见她说得真切,方笑了,道:“那往后,你可还来找我玩罢。”又恹恹道:“国主有旨意,我自不好再去你那里的。”
她笑应了。
锦妃亦不骑马,只并肩同她慢慢走来,一壁闲谈,手中一条乌蛇马鞭子一路挥来挥去,一下一下轻轻敲在她皮靴子上。二人一正路走一路谈笑,方出了枫林,迎头慕容璨引了人缓缓行来。
锦妃忙收了顽皮之态,行了礼,规规矩矩站在一侧。
慕容璨倒淡然笑道:“又在骑马呢。”
她应了。又道:“刚巧在这碰着敏姐姐。”
慕容璨点点头,道:“你倒是爱玩的,只当心别摔着磕着。”
她又答了声“是”,“谢国主垂询。”
慕容璨又随口吩咐她身侧侍从,“仔细着些,可别闪失了。”侍从皆躬身应了。他于是又冲她道:“去罢,若短了甚么,只管差人来要。”
她又道了谢,行过礼。见慕容璨负手而立,神态闲散,赵虞亦含笑静立在侧,一派温婉。二人不用说话,似都已懂得对方心事。
她入宫业已有三四年,慕容璨对她亦始终十分和悦偏爱,一应吃完器物,当是有求必应,更从未动过颜色。然则此刻见他二人双双而立,一对璧人一般,她才恍然觉出他那些宠爱娇惯,原是一种兄长般的亲切之情。
此刻她走得远了,终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只见他二人仍在原地,不知谈些甚么。空中飞下一片落叶,正落在赵虞发上,她伸手拂了拂,还未拂掉。慕容璨便伸手替她拣了,又随意放到鼻端闻了闻,方丢掉。而她微微带笑,安之若素,想是十分寻常,不觉有异。
她那对男女□□尚十分懵懂的心,此刻倒仿佛被触动了,只十分茫然失落,竟像是遗失了极要紧的东西一般,难以形容的落落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