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那段日子,安静在一个叫“红蕃部落”的酒吧弹钢琴。每晚弹两个小时,可以挣五十块钱,后来增加到了一百。这些钱,就是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艺术系里的许多女生晚上都出去打工,有的唱歌,有的跳舞,这家完了赶那家,一晚上能赶好几个场子,少说也挣百八十。
也有个别在包间陪客人的,那就挣得更多了,只有上限没有下限,谁也不知道她们一晚能挣多少。但安静从来不去歌舞厅,嫌那些地方乱,脏。她在酒吧找到了一份相对比较固定的工作。
白天上课,晚上工作,两不误。
一天晚上,安静演奏完毕,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老板走过来说,有位客人想听《致爱丽丝》。老板指了一下,安静看见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男人长得有点像濮存昕,几乎每天晚上都来红蕃部落,喜欢一个人坐在老地方喝红酒。老板说客人给了五十块钱,就想听一曲《致爱丽丝》。安静想,给钱干吗不干,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挣钱吗?安静重新坐下来,弹了一曲《致爱丽丝》,然后拿了钱走人。接连好几个晚上,那个男人总是在安静要下班的时候,让她再弹一曲《致爱丽丝》。可气的是,安静为他弹的时候,他并不往这边看,只顾一个人闷头喝酒。安静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心想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安静不想弹了,对老板说:
“我不弹了,太晚了,学校快关门了。”老板见酒吧就剩下了那个男人,也不好说什么,就过去向那男人解释了几句,让安静走了。
“红蕃部落”离学校不远,走路十五分钟就到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出租车在空跑。安静一个人走惯了夜路,心里并不害怕,可那一夜她老觉得后面有人跟踪,心怦怦乱跳。
想跑又不敢跑,如果真有坏人跟踪,你一跑就等于告诉他你害怕了,那样更危险。所以安静没跑,而且有意放慢了脚步,装着若无其事大大咧咧地走着,可心里还是很害怕。走到一处路灯比较亮的地方,她猛一回头,看见后面果真跟着一个人。是那个让她弹《致爱丽丝》的男人。她冲他喊:
“你干吗跟着我?”他想躲没躲开,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说:
“我送送你。一个女孩,不安全。”“有你跟着,我才不安全呢。”安静说,“你干吗每晚让我弹《致爱丽丝》?你变态呀你!”不知怎么,安静一点都不怕他,说话口气很硬。
“我喜欢《致爱丽丝》,你弹得太好听了。”“以后我再也不弹了,尤其不会给你一个人弹了。”“这又何必呢?”他笑了笑,“我想请你教我弹钢琴,就教《致爱丽丝》。行吗?”“不行!我从来不给成年人当家教,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不教,我就每天晚上在酒吧让你弹,除非你不上班。”“无聊!无赖!”男人却并不生气,而且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安静:
“想好了给我电话。”说完,转身走了。样子很潇洒。
回到宿舍,安静拿出名片一看,才知道他叫陈凯,是磨子桥一家电脑公司的老总。第二天,她打电话去证实,问陈总在不在,一个小姐说在,你等一下。陈凯在那头问:
“谁呀?”安静说:“我。告诉你,看在钱的分上,我答应教你。不过我的要价很高,一次一个小时,一百块。”陈凯说:“我会是一个好学生的,你星期六下午来我们公司。”“你不是电脑公司吗?有钢琴吗?”“这还不好办?买就是了。”星期六下午,安静去陈凯公司,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还真看见了一架钢琴。安静很正规,拿出学生证给陈凯看。陈凯一本正经地接过去,很认真地看了看,说:
“还是艺术系的研究生呢。”打那以后,安静每天晚上照样去“红蕃部落”酒吧弹钢琴。
礼拜六去陈凯公司,教他一个小时的钢琴课。但对陈凯,安静还是有所提防的,每次去陈凯那里,都要让安宁陪着。上完课,陈凯有时请姐妹俩吃饭,有时请喝茶,大家在一起聊得很开心。几个月过去了,安宁不耐烦了:
“我看他人挺老实的,你不要把人看得都那么坏,以后你自己去吧,我可不想当电灯泡,浪费时间。”有天上完钢琴课,安静去洗手间回来,陈凯已经打开一听可乐,让她喝。陈凯的热烈的目光让安静顿时起了疑心,她担心陈凯在可乐里放了什么东西,没有马上喝,说:
“我还有事,先走了。”陈凯说:“急什么,喝了再走嘛。”他这么一劝,安静的疑心更重了。
“时间来不及了,我拿着路上喝吧。”拉开门就走了。回到学校,安静把安宁叫到宿舍说:
“我怀疑陈凯给可乐里下了药,我现在喝下去,你就在我旁边看着,如果我不行了赶紧送我上医院。”安静的脸色一定吓着了安宁,她感到事情严重:
“报不报警?”“不用。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害我。”安宁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安静喝了那听可乐,然后躺在床上,等待药性发作,有种英勇就义的意思。但她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也没见药性发作。
安宁说:“神经病!耽误我复习英语。”后来,安静对陈凯放心了。陈凯劝安静不要在“红蕃部落”打工了,专门教他弹钢琴就行了,他可以给她三倍的报酬。安静说朋友是朋友,报酬是报酬,我不会辞掉酒吧的工作,也不会多要你一分钱。陈凯没再说什么。倒是酒吧老板给安静加了工资,从每次五十涨到了一百。老板说因为安静的钢琴演奏,酒吧的生意越来越好,是她该得的报酬。后来安静才知道,老板增加的那部分报酬是陈凯私下里支付的。陈凯的这种做法伤了安静的自尊心,他们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时他们已经同居了。生日那天,安静走进酒吧,一眼就看见陈凯。他还是坐在老地方。不知为什么,看见他,安静的鼻子突然一酸。但她装着没看见他,径直向钢琴走去。由于心情不好,那天晚上安静弹的都是些忧伤的曲子。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安静站起来,陈凯向她招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希望陈凯叫她,如果陈凯不叫她,她会感到很失望。她坐在陈凯对面。陈凯向吧台一招手,说了声“音乐”。顿时,《生日歌》在酒吧里响起,酒吧小姐捧来一个大蛋糕,上面插满了蜡烛,不多不少,刚好二十二支。
陈凯真诚地望着安静:
“祝你生日快乐!”安静没想到陈凯会这样,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事后安静问陈凯怎么知道她的生日,陈凯说当初她让他看学生证时,就牢牢记住了那个日子。安静又一次被感动了。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红酒,最后酒吧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安静头很晕,但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陈凯把她扶上车,问她:
“回学校还是回家?”安静满口酒气:“我没有家,学校早就关门了,你想把我拉哪儿就哪儿吧……”陈凯把安静拉到了岷山饭店。
安静曾经告诉安宁,那天其实她没有醉到失去理智。当陈凯祝她“生日快乐”时,她就已经意识到那天晚上会发生一些事情,所以她就有意想把自己喝醉。在饭店的房间里,当陈凯一点一点剥去她的衣裳的时候,她一直在装醉……
第二天早上,陈凯跪在安静面前说: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醉了的时候……”安静平静地说:“我愿意。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人!”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除了跟陈凯去饭店开过几次房间之外,安静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照样去“红蕃部落”打工,照样去陈凯的公司教他弹钢琴。但她拒绝陈凯的一切馈赠。陈凯每次给她钱或礼物的时候,她都很不高兴:
“请你尊重我的人格!我不是你包养的二奶。”安静知道陈凯有老婆,但她从来不过问,一次也没有。安静越是这样,陈凯越是觉得对不住安静,对安静就越好。
安静对安宁说:“我不在乎别的,只要他对我好,我就知足了。”只是日子久了,安静对去饭店开房间有点烦。一次,两人正在房间呆着,服务员敲门进来,说是开夜床,临走时轻蔑地看了安静一眼。安静受不了了,服务员一走,就给陈凯发火:
“我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让我感到自己像鸡!”半个月后,陈凯开车到学校接安静,说是让她去看一样东西。他们来到棕北小区,走到一套两居室房子前,陈凯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交给安静:
“送给你的礼物,请接受吧。”生米做成了熟饭,安静再拒绝也没有了意义。再说,总不能老是提心吊胆地去饭店开房间呀。从那天起,两人开始正式同居。
如果安静那年不去西藏,也许现在早就和陈凯结婚了,她的生活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但那年夏天,学校组织艺术系学生“三下乡”,到川藏线筑路部队去演出。从西藏回来,安静就变了。
那段时间,陈凯正在跟妻子闹离婚。安静上西藏前,陈凯说等她从西藏回来他就自由了。两人商定,陈凯一离婚,他们就结婚。陈凯说话很算数,等安静从西藏回来,真的已经离了婚。但那时安静又不想结婚了。
安静私下里对安宁说,她发现她爱的人并不是陈凯。11早上起来,安宁闻到了雨腥味。拉开窗帘,果然落雨了,康定城鲜亮了许多。抬眼望去,远处的山顶上有一抹白。不用说,那是昨夜落的雪。七月天,山下落雨,山上落雪,这种景象只有在川藏线才能看到。
安宁夜里失眠了,天快亮的时候才眯瞪了一会儿,眼睛有些发涩。郭红比安宁起来早,在卫生间里弄出哗啦哗啦的水声。
郭红从卫生间走出来,一边梳头一边发牢骚:
“下个鬼的雨!这一路真是倒霉!”“川藏线就这样,山上还下雪了呢。”安宁这么说,好像她上过好多次川藏线似的。郭红走到窗前,看见了远处山顶上的雪,惊叫一声:
“妈哟,真是的!听说今天要翻那座山,下了雪能走吗?”“能吧,我们会有好运气的!”安宁转身问郭红:“你没上过川藏线?”“没有。”“你们结婚五年了,你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郭红摇摇头:“我也想上去过,但他不让,说上面经常有泥石流、塌方、雪崩什么的,太危险了。以前我还以为他是在心疼我,现在才明白他是怕我知道了他和那个女人的事。”安宁不想一大早就谈论不愉快的话题,问郭红:
“你们家属院其他女人上去过没有?”郭红说:“也有上去的。有的女人实在想丈夫了,到了暑假就带着孩子上去了,但都不怎么顺利。去邦达的飞机正常了,倒好说,能省些事;飞机不正常了,可就受罪了,就像我们这次一样。这个季节正是川藏线的雨季,飞机正点的时候很少,经常一耽误就是好几天。所以每次有女人上山,家属院的女人都去送行,搞得很隆重,跟将士出征一样……”又说:“有一年有个家属上去看丈夫,好不容易快到了,偏偏又遇到了塌方,路断了,她在半路上等了一个星期路还没有通。
可假期又要到了,只好往回返。路上折腾了二十天连丈夫的面也没见着。还有个家属带着孩子上去,一家倒是团聚了,可准备回来的时候,山上爆发了泥石流,被堵在那里回不去。最后只有绕到拉萨,然后从拉萨坐飞机才回到成都,但学校已经开学半个月了,给孩子报名,老师怎么也不接收。后来还是总队机关派人做了工作,人家才让孩子上了学……你说,嫁给这些当兵的冤不冤?”这时响起了嘈杂声,听到外面有人喊:
“走了,去拉萨的旅客上车了!”郭红说:“我去给咱占座位,你快点!”说完,提起行李匆匆走了。安宁还没有洗脸,跑进卫生间胡乱擦了一把,也不化妆,提着包冲出了房间。
安宁是最后一个到的,司机不耐烦地说:
“快点快点,像你这样磨蹭,啥子时候能赶到巴塘?”车上已经坐满了人。郭红坐在一个藏族男人的旁边,显然没有给安宁占到座位。郭红无奈地看着安宁,意思是说,我也几乎没有座位了。车上少了一些熟面孔,又增加了一些新面孔。
“康巴汉子”不见了,也许他就在康定工作,并不是什么“康巴汉子”。进藏的长途汽车与内地的不同,像城里的公共汽车一样,随时有人上下,所以没有固定座位。安宁正在寻找座位,看见最后一排有人向她招手。是昨天在车上呕吐的那个女人。安宁走过去,女人把女儿往身边拉了拉,给安宁腾出空来。安宁说了声谢谢,挨着女孩坐下。
安宁刚坐好,汽车就出发了,沿着公路向山顶有雪的那座山的方向开去。这时安宁想起还没吃早餐,就从包里掏出饼于、巧克力,还有苹果。她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女孩,女孩看看母亲。
女人说:“阿姨给你,你就拿着。”女孩接了巧克力。由于昨天鱼的事,安宁以为她们今天也不会接受她的好意,没想到她们接受了,这让她反倒有些感激。
安宁又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女人。女人说:
“谢谢了妹子,我不敢吃,怕吐。”安宁说:“苹果没事,维生素多,可以增加抵抗力。”女人笑笑,还是摇头。
女儿说:“我妈早上啥也没敢吃,只吃了晕车药。”安宁很吃惊:“那怎么行?身体会受不了的!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女人说:“没事。今天好多了。”安宁吃着饼干和苹果,和母女说着话,才知道女人叫余秀兰,女孩叫王小雪,今年十岁。女孩吃完巧克力,又开始叠她的小纸鹤。安宁问:“小雪,叠这么多纸鹤干什么呀?”也许是巧克力的缘故,小雪没有像昨天那样保持沉默,小声说:
“送给爸爸的。”“爸爸是干什么的?”“当兵的。”“在哪儿?”“西藏。”安宁明白了。
“你和妈妈去看爸爸?”小雪点点头。
余秀兰说:“他爸爸就在这条路上。”安宁问:“也是武警交通部队的吗?”余秀兰点点头。
“你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很久了……”很久是多久?安宁没有继续问下去。别人不想说,问了也没有用。余秀兰看着窗外很远的地方,好像那里有她的丈夫。
但安宁不想就这么尴尬着,于是她问小雪:
“想爸爸吗?”“想。”小雪说完,突然无声地哭了。余秀兰转身把女儿搂在怀里,眼眶一下子也红了。安宁没想到自己的一句问话,会让母女这么伤心,像犯了大错,又不知如何安慰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