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除夕(2)（1 / 1）

七十八

凌晨三点，穆宇寰在头痛中醒来，也不开灯，直接摸了床头柜上的水和止痛药吃了，然后躺在床上想昨夜他听到和看到的。

昨夜是个安静的夜晚，他几乎没听见什么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憧憬夏天。B城是个北方城市，夏季并不过分炎热，尤其是在穆家的院子里，树木花草繁盛，更觉荫凉，穆家人都很少用空调，除非特别热的那几天，孩子小时，更是不用。

每到夏夜，所有窗子都会开着，他会和妈妈坐在院子里聊天，阿恒的钢琴声幽幽传来，有时他和妈妈听着听着，就忘记了交谈，等琴声停下时，彼此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

奇奇佳佳小时候，总会在院子里笑闹跑跳，保姆们在后面紧紧跟着，偶尔提醒他们一声。他和妈妈都不觉得吵，等到他们长大了，反倒有些失落，觉得不如小的时候热闹了。

后来豆豆来了，似乎是填补了奇奇佳佳长大后的空白，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知道豆豆的身份后，妈妈不止一次地提起，“什么时候，阿恒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呀！”

他总说，“不急、不急……”可是现在，唉！

他知道他不能再想了，否则剧烈的头痛会让他起不了床，他得想些高兴的事儿。今年的夏天，蕊蕊早就完全好了吧，那时候，她会怎么样呢？

他想象着，傍晚时候，他能从窗口看到她的身影，她会抱着孩子，在月光下，柔柔地唱着催眠曲，哄宝贝入眠，花枝树影中，那该是多么美的一幅画儿呀！

再过一年，那个小家伙儿就能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奔跑，园丁又要每天都把花花草草更换掉一些了，穆家的孩子，总是那么淘气。他想着想着，就笑了，头也不痛了。

早上四点，他起床穿衣，一个人开了车，离开家。

今天是除夕，公司昨天就放假了，他并没地方要去。蕊蕊回家后，他就在家的附近买了一套小房，离家很近，也真的很小，两室一厅，是他买过的最小的房子。

以前他总喜欢买大房子，送给女朋友的也都是百米以上的，他自己名下的，基本上都是独体别墅。他很喜欢房子，也盖了大半辈子的房子了，因为房子往往让他联想到家。

大大的房子里，热闹的家人，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有孩子的吵闹，老人的抱怨，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要等他解决，他从来就不会烦，只会欣欣然地为他们操劳，越操劳越开心。

他知道，其实他很恋家，很恋很恋，但是真的有人知道他恋家么？他如果说自己恋家，不知道会招来多少嘲笑，因为他一直是以逃家而著名的。

谁又知道他逃家时的心情呢？那种想要得到，却又明知无法得到的心情。他四处买房子，不仅仅是因为有钱，当然他也确实有钱。他买房子，买的是一种希望，就象他找女人一样，他告诉自己可以的，可以再找到那种感觉，只要再试一次，他就能找到那种家的感觉。

可是没有，他得到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和阿恒不一样，他爱热闹，爱身边有人温柔的陪伴，哪怕只是幻觉，也可以让他有一时的迷乱，他有了家了。

他的这种心情，只有阿恒懂得。阿恒那么敏感，又那么地关心他这个大哥，或者妈妈也是懂的吧，只不过她不说。爸爸妈妈和阿恒，其实也是他的家，只不过不够完整，他们不能完全填补他的空白。

他一直盼望着，什么时候他的家能丰满起来，不仅有爸爸妈妈有阿恒，也有那曾经被他亲手毁了的爱情。然而没有，在一次次的失望中，他已经不再去幻想不再去渴望了。他放弃了寻找。

他把自己分成两半儿，一半儿留给他已经拥有的家，陪妈妈、陪阿恒、后来又陪奇奇佳佳。而剩下的一半儿，他选择飘荡，他不知道他要飘荡到什么时候。他只知道，彼处的孤单和此处的孤单并没什么不同，所以飘荡和驻足没有什么区别。至少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他从来没想过离婚，其实前妻也在外面做过一些事，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想去管，也认为没有必要管，他以为她是和他一样的人，彼此理解。

他不想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没有再结婚的遇望，他没有遇到那么一个人，让他产生家的感觉，或是有建立家庭的想法，那么还不如，让孩子们和亲生妈妈在一起，至少孩子们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以为，他的一生就会这么过下去，拥有一半儿的家，失去一半儿的家，至少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这不也是他当初的选择么？！

可他错了，上天或许是惩罚了他，虽然他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是因为小妹的事儿，那么为何要报应在家人身上？他穆宇寰宁愿自己以命抵命，也不会眨下眼睛。

不管是因为什么，总之他彻底地失去了家，连最终的一半儿也没有留下，他彻底成了一个活着的孤魂野鬼。他不想做孤魂野鬼，他宁愿到坟墓里去陪妈妈和阿恒，找回他曾经拥有的那一半儿的家。

这时候蕊蕊来了，她把他拉了回来。她锁住了他，让他不再飘荡，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很幸福，他觉得他又有家了，而且是全新的，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一半儿，终于是找到了，上天还是待他不薄，让他有失有得，有活着的理由。

看着巧笑嫣然的她，和她日渐隆起的肚子，他就想，如果她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一半儿的家，如果把这个孩子当成当初那个小小的阿恒，那么他的家，竟然是从未有过的丰满了。

可他想错了。她虽然是他寻找的那一半儿的家，但她不要他。孩子生下来了，他抱在手里看时，觉得时光倒流了，他告诉自己，他又可以回到从前，在拥有了一半儿家后再去飘荡。

但他又错了。他已经无法飘荡了，他尝过了真正家的味道，就无法再忍受那些虚假的幻影了，他宁愿一个人静静的待着。于是他就买了这套房子。

他要把它当做坟墓，在这里他要把一半儿的自己静静掐死，只余剩下的一半儿，回到她的身边去，给她当大哥，给孩子当依靠，配合那个也是一半儿的家。

坟墓自然不需要大，装得下他就够了，所以他买了一套小房子。

他坐在沙发上，面对着落地窗，喝酒。

天依然很黑，整个城市都在沉睡当中，只有他一个人，醒着。慢慢地，天亮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忙碌起来，太阳升起时，他站起身拉上了纱帘，虽然冬日的阳光一点都不强烈，可他还是不喜欢。

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看到眼前景物的变换，就如同看一副活动的画儿，上演着与他无关的，别人的故事，隔着紧闭的消音玻璃，静默无声。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是给他拜年的短信，他知道接二连三的短信和电话，会在这样的日子不断地打入他的手机，他就把手机关了。

他想了想，又拿出手机，给奇奇佳佳发了一条短信，这才又把手机关掉了，因为他再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想想过了这个年，奇奇佳佳已经虚岁16岁了。

16岁呀，在这个年纪，他已经开始给阿恒当家长了，在这个年纪，阿恒已经学会离家出走了，想到这里，他很是欣慰。长大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真是好！

想起前妻那个愚蠢的女人，离婚的时候居然要什么监护权，还不让他去看孩子，真是笨蛋，她当他穆宇寰是什么人，当他穆宇寰教育出来的子女，又是什么人？当她在离婚时提出这条时，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答应了，因为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屁话！

这么大的孩子了，他想见孩子，或是孩子想见他，还能见不到？想要联系，她还能拦得住？恐怕她连知道都不会知道！再说，再过两年，孩子们都18岁了，哪儿还有什么监护权？就是现在，16岁的孩子了，想跟父母中的哪一方生活，又岂是你能说了算的？！

奇奇佳佳在他离婚后，一直和他有联系，孩子们早就有了自己的手机。他们曾和他商量过，要不要回到他这里来，他对孩子们说，不要，不管怎么样，爸爸是有错的，现在你们的妈妈是一个人，需要照顾和陪伴，你们长大了应多陪陪她，爸爸是男人，怎么都好办！

他希望用自己的态度和做法给孩子做个榜样，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知错认错，什么是宽容和理解。离婚这件事上，他可以觉得没什么对不起前妻的，但他觉得他的确对不起孩子。好在，他的孩子理解他。

他经常和他们通短信，他觉得这种交流方法很好。他在这么大的时候，经常会因为言语不和同老穆吵得不可开交，他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父子的性格太象，而这个年龄又正是叛逆的青春期。

他有段时间还很担心，当自己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会不会也象当年的他和父亲那样，用争吵的方式交流。要知道奇奇佳佳和他性格很象，尤其是佳佳，他真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子，竟然有种男人的刚烈，真是不可思议。

结果变成了这样，现在他和子女的交流情况，反倒因离婚而变得因祸得福起来，因为短信这种交流方式，实在是太不容易产生争吵了。

当然他并不能说，离婚就是好事，可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只是总结以往经验，而不会把过多的情绪和情感，用在已发生的事情上，那是很无聊的做法，有那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样才能反败为胜，或是变不利为有利。

他让人把他们之间的短信，都整理了出来，然后从网上发给了奇奇佳佳每人一份。他说，爸爸不能在你们身边守一辈子，这些东西留给你们，你们想看的时候，就看看。有些人生经验不一定正确，有些东西可能你们暂时不能理解。不过没关系，爸爸错的，你们就自己改改，理解不了的，等以后再说，人总是一天天长大，在经历了一件件事后才成熟起来的。

现在爸爸可能没有很多钱留给你们了，但爸爸觉得这些才是爸爸真正的财富，有了它们，你们可能就不会需要很多钱，也能过一个幸福的人生了。有什么问题你们随时都可以和爸爸联系，有什么困难，爸爸也随叫随到。

实际上，自从阿恒出事后，他一直就没再去见孩子，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颓废的模样，他宁可死了，也要在孩子心里保持一个勇敢坚定的父亲形象，在他们今后的人生中鼓励他们。

孩子们也没有来打扰他，更没有过多的担心他，孩子们是崇拜他的，就象阿恒当年崇拜他一样。可惜那时情况的偶然和他一时的疏忽，让阿恒看到了他在小妹葬礼上的表现。虽然阿恒没再提起过，但他知道，是他的事给阿恒造成了心理影响，以至于在爱情上，过于患得患失和追求完美。

都是他的错，这回他可不想再犯这样的错误，给孩子们造成心理影响，所以他一直和孩子们避而不见，只是在病好后恢复了短信联系。孩子们知道他很久没上班了，一定很忙，也没多想。

他又想起了阿恒长达9年的苦恋，他想要是没有当年他和小妹的事儿，那么阿恒会不会在爱情中表现得更勇敢些？少些顾忌和犹豫，那么他和蕊蕊都能少吃多少苦呀！

阿恒已经不在了。蕊蕊呢？蕊蕊在今后的情路上，还会不会吃苦？他不知道。她自己知道么？想起她，他的心里又一阵钝痛，不管怎样，他要尽力保护她，为了阿恒，也为了自己。

凌乱的思绪中，天又渐渐地黑了下来，爆竹声不断响起，路上几乎不见行人了。他又开始想象家里的情形，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穆家过年的规矩蕊蕊是不懂的，他也不愿意让她操心，她身子太弱。从庭院的布置到菜品的安排，以及该举行的小小仪式，他都事无巨细地亲自弄妥当了。

此时的蕊蕊应该是开心的吧，有父母陪她，有豆豆和小宝宝陪她，还有罗永浩，她应该不缺什么了。他不愿意让她因看到自己的样子而担心，也不愿她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尴尬，所以他躲了出来。他能想到的，能为她做到的，就是这些了。

爆竹爆豆般地响成了一片，璀璨的烟火腾空而起，虽然隔着玻璃声音不大，但还是不难想见那片欢腾的景象。新的一年来到了，蕊蕊，宝宝，祝你们新年快乐，我会用我的保护，给你们更多的快乐，做你们的……，他想起，蕊蕊给他讲过的，阿恒对她的承诺，就在心里说，做你们的堡垒！

不知何时外面静了下来，他仍是无眠，以往他看过蕊蕊的窗口后，都可以睡上两、三个小时，虽然不够，也可勉强维持，但是今天，他看不到了，不知到底要怎样入眠。

天又亮了，太阳升起来了，他依然坐着，他不着急回去，离再次天黑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安排人去通知，今年不会有人去穆家拜年了，他想让蕊蕊好好休息。

不知何时，如约而至的头痛，让他无法再坐下去了，他起身拿药时，身体有些摇晃，低头看时，才发现酒真是喝了不少。吃过药后，头痛并未减轻，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好睡一觉，但是怎么才能睡着呢？

头越来越痛，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走进卫生间，拿起了剃须刀片，他的手在颤抖，血管象个巨大的诱惑，让他好不容易才避过。他一连在腕上划了三下，血次第流下。他挣扎到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才睡了过去，他的除夕之夜，过完了，或许早就过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