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他咄咄逼人。
“啊,我参加了一个项目组,导师要带我们去北京某企业考察。有钱赚的。”
“姐——”
“小羽,相比于照顾,妈妈现在更需要钱。”她说得理直气壮。他没有办法,就此结束书店的优游岁月,仓促回家。
妈妈得了乳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淋巴。医生对爸爸说,太晚了,动手术也不顶事,只能暂缓。
妈妈说,那就不动了。
爸爸执拗,不行。他给女儿打了电话,要钱。他也知道女儿不要他们负担已经够好,哪里指望要得到钱呢。但是,没有办法,他喜欢面前这个女人,虽然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他与她初遇的时候,她只有28岁,带一个儿子,在小镇上靠卖炸糕生活。她儿子那时候不过三岁,对什么都好奇,在边上摇摇摆摆走路,她总是炸一会小吃,就要跑过去把儿子捞回。生意好的时候,她就用一条围巾把儿子拴到凳脚上,小家伙总是不安生,还照样扑腾着远去,动静大了,就把凳子扑倒了,把自己压在下面。
因为同样面临的生活的艰辛与孤独,他很关照她,每天黄昏送完货,就要到她那边买一块糕或饼,包好了,回家给女儿吃。
如果没有人,他就待一下,也不怎么跟她说话,就是逗她儿子玩。到差不多她要收摊,就自动上去,把她的炉灶、铁锅等杂物扛到他的三轮车上。
“你也坐上来。”他蹬的时候跟她说。
她就抱着儿子坐到边沿。三人穿过寒冬冰冷的暮色向家走去。
认识了她的家,他也会挑些烧火的木柴和煤球悄悄放到她家院里,供她冬天取暖用。
她投桃还李,拆了自己的毛衣,给他家女儿织了漂漂亮亮的一身衣服。
他家女儿生日的时候,他把她家儿子带过去吃饭。她送给她女儿一对蝴蝶发夹。他说你不要破费。她说,女儿多好,可以打扮。
时间一久,两家就有了走动,主要是两个孩子在走动。
他家女儿睡前总要到她家来见见他儿子。孩子们疯一阵闹一阵后,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后来,他家女儿上了小学,听到什么故事,学到什么字,都要找她家儿子分享。看着两个孩子坐在门槛上一起切磋“学业”,他们两个大人都要忍俊不禁。他也很起劲,每次去城里,都要给孩子们买童话书。每次他从城里回,就是孩子们的节日。
也是她的节日。她做了四个人的饭,一起吃。
他偶尔眯点酒,什么话没有,但是很幸福。
她从未问过他的过去,他也没有。对于他而言,他要的是现在和将来,而她,却还有伤心的过去。女人总是恋旧,哪怕往事只有伤心片段,仍愿意用它来刺伤自己。
有一次,她家房子露水,她叫儿子去叫他来。他来了,儿子仍滞留她家玩。
他冒雨爬到屋顶,盖上油布毡子,下来时已经湿漉漉一身,她烧了热水,让他洗澡。
他洗的时候,她帮他把衣服的破漏处补好,送进去。他们就这么好了。
彼此都没什么亲戚,就是请乡邻吃了顿饭。
他没有再让她摆摊,她跟他一起送货。有次,送去一家小区,她在楼下守着三轮车等他,有人向她招呼,“收破烂吗?”
她愣了下,那人指指身边的一沓报纸和一堆废铁,“看看多少钱?”
她估摸着报了个价,后来送到废品收购站,那一单赚了20块钱。她于是就萌发了收破烂的念头。
他不肯,她坚持。他后来用钱添置了一辆二手三轮。她就天天骑着去镇上有钱人家的小区或者工厂。一个月下来,所赚的钱可以维持基本生活。
他一直想跟她再要个孩子。可是她不肯,说,现在有俩负担已经够重。
其实她知道,他这是爱她的表现。他不会说,所以只有行动。可是她心里只有生活,没有了爱。
家里房子小,她顾忌孩子,总是委婉地拒绝。他在这事上蛮横,不管。有时候,孩子被惊醒,过来敲门,“爸爸你不要打妈妈。”他说,“没你们什么事。”他亲热后,总喜欢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她的眼睛,说,你真漂亮。她有时候也问,比你以前的呢?他说,那是父母介绍的。而你,是我喜欢的。她就说,就见你逗小孩,没正眼瞅过我。他说,不敢,害怕见着你这双眼睛就忘了说话。
这是他少有的情话,不比她以前的那位嘴像抹了蜜。如果说以前那位给予她的是眩晕,像酒;那么他,给予她的则是温厚。像白开水。淡却隽永。
孩子们都很听话,从不需要他们多操心。可就是读书太好,让他们压力很大。其实按着他的想法,女儿读到初中就可以了,找份事做,找个人嫁,儿子是要供的,供到读不下去。可最后,反是牺牲了儿子成全女儿,她知道他心里有愧。
儿子出外闯荡后,他总要念叨,不知小羽好不好。她说,小羽会照顾自己的。他就叹气。她说,你要想,咱家还是出了个大学生。儿子和女儿谁上不都一样啊。
女儿学费重,她去了化工厂做临时工。工资挺高,但是谁都知道那环境有毒。几年之后,她身体就开始弱了。先是总容易发烧,后来就急剧地瘦。他帮她辞了工作,让她在家静养。她精神仍很萎靡,到D市大医院检查,居然得了癌症,而且还是晚期。医生说,手术不顶用了。他好像没听到那不顶用的说法,仍是求着医生要人家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医生最后说,那就动手术,但是动了,也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因为已经扩散。
能拖就拖,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是这么想的。
她说不动了,回家。
他凶了,你听我的。他第一次那么横。
手术费要2万。家里存折上只有2000。
他去借债。只凑了1000。最后只能给女儿电话:妈妈要动手术,你帮爸爸想办法。爸爸不能没有妈妈。他第一次在女儿面前那么虚弱。女儿有他的血,可是这个女人有他的爱,没有她,他没想好自己怎么活。
小羽先回来了。
小羽还那么瘦,可以想见,外面的生活并不如他汇报得滋润。
小羽带回来3000块钱。2000是絮儿的,1000是他的。还是不够,癌细胞却天天都在疯长着。
她很痛。肝脏肿大。翻个身都不能够。但是她从不表示痛苦。
“回去吧,我不喜欢躺在医院里。”她说。
“再等等。”他安慰她。
女儿来了,带来了2万块。他无暇问女儿这笔钱来自哪里。当天就联系医生,交费,动手术。
那个夜里,钟羽和他父亲及姐姐在手术室前等妈妈。
姐姐兜里的呼机响了,她去复机。他跟过去。
姐姐在打IC卡。
“……在动手术,不知道有没有事,钱够了不用再打给我。你怎么样?我也很想你……”
他悄悄站在姐姐身后,姐姐回过身,吓一跳。
他说:他,是谁?
姐姐扭过头,“你不必知道。”
“钱怎么来的?”
姐姐语重心长,“小羽,妈妈需要钱,你管它怎么来的?”
“妈用你的钱都不安生。”
姐姐笑,“傻弟弟,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不是交易,钱也不肮脏。”
姐姐走了。
钟羽在姐姐身后,觉得姐姐很陌生,怎么会如此陌生,想来想去,原来姐姐是漂亮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跟姐姐玩游戏,姐姐说,我是公主,你是王子。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世界里只有姐姐、妈妈、爸爸。
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姐姐有了喜欢的人,他也有了,只是他们俩的爱同样黑暗、可悲,他其实不希望姐姐这样,姐姐,什么样的光明得不到?
姐姐上大学的时候,曾送给他一本海子的诗集。
他最喜欢里头那首写姐姐的诗。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
姐姐这一称呼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他只记得小时候,他以姐姐自豪。姐姐永远稳坐班里第一把交椅,姐姐,好像什么都懂。
姐姐,就算有时候任性,有时候发脾气,他也不在意。
姐姐,有了爱人,他有点失落。
但是,成长不就这样?就是一个从近拉远的过程。不是姐姐离开他,而是他失去姐姐。有种东西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但无处不在,硌得慌,压得疼,扯得紧。那样东西,叫知识。
妈妈动完了手术,气色渐佳。尽管,医生说没有除根,但是大家还是松了口气。
他在家里照顾了妈妈一阵,他以前的同学王勇招呼他去A城打工。说是他舅在一家工地做包工头。他于是又回到A城。
再次回到A城的他身份是建筑工人。当然,这个城市喜欢把他以及他们这群人叫作民工。他们总是穿着肮脏破旧的衣服,散发着不怎么好闻的味道,在这个城市的白眼中活动。
王勇的舅舅当时在负责市政府宿舍楼外立面的翻新工作。钟羽没有正式做过水泥工,只从事和水泥、刮腻子之类的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工资在他们那群人中是比较低的。
市府宿舍楼选址非常好,紧靠着龙蟠公园。龙蟠公园是免费的。